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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奴 (水怀珠)


  夜很黑,月很白,白玉的笑容很美:“可我不想你受伤的心,和你不想我受伤的心,是一样的。”
  李兰泽眼底眸光狠狠一震,险些有泪水掉下来,白玉默默笑着,继而道:“你知道为什么我明知你在找我,却不肯去见你吗?”
  李兰泽转开脸,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想去听,还是不用去听。
  白玉顾自道:“因为我既不希望你有一个身败名裂的妻子,也不希望自己有一个完美无瑕的丈夫。”
  长风骤止。
  白玉道:“我不希望时刻被你的忠诚照见,不希望时刻生活在一种诚惶诚恐的情绪里。你的爱,让我骄傲,也让我自卑。我看到你,会想起过去做的美梦,也会想起过去做的噩梦……你和我最大的幸福相关,也和我最大的不幸的相关……”
  白玉莞尔:“而我不想和过去相关。”
  浪声震耳,白玉的声音也仿佛如一片骇浪狠狠地冲击在李兰泽胸口上,拍得他五脏裂尽,心胆俱寒,他眼底的光华在颤抖,他紧抿的嘴唇也在颤抖,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而为之,是不是存心把每一个字都说得这样轻描淡写,又这样锥心刺骨,一针见血。
  令他百口莫辩。
  李兰泽哽咽:“是我,没有护好你……”
  白玉望着他,流下眼泪,她说:“都过去了。”
  可是李兰泽知道,都过去,即是再也回不去了。


第36章 相寻(五)
  晨风习习,白玉在一片浪声中醒来, 睁开眼, 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屋内静无外人,弥漫在四周的酒气基本消散, 可是宿醉后的不适还不及偃旗息鼓,白玉按了会儿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起身去桌前倒茶水喝,两碗下肚后, 推开屋门, 来到昨夜跟李兰泽共饮的廊室。
  栏杆外, 云蒸霞蔚, 江天一色, 有白鹭从烟波里飞过。
  船家在码头边起锚,垂柳成行的岸上传来远行人的“留步”, 送行人的“保重”,白玉敛回视线,瞧向那些分别的人影,沉吟片刻后, 踅身离去。
  下楼,并不宽敞的大堂里零零散散地坐着用早膳的旅客, 白玉就近找一张方桌坐下,吃完一碗小面后,起身去柜台前结账。
  掌柜笑着道:“姑娘不必,今晨一早, 那位白衣公子便把帐钱结了,连同你刚刚吃的那碗面在内。”
  白玉放在柜台上的手微微一僵。
  掌柜又道:“对了,那位公子有封信交给你。”
  说着,把信奉上。
  白玉接过,低声道:“多谢。”
  回屋,江风从窗外吹来,室内的空气突然间有一些腥,有一些刺鼻。白玉把信放在桌上,去柜前收拾行李,捆好后,走到桌前坐下。
  她托着腮,看那信。
  然后,把信打开。
  李兰泽的信写得很简洁,和他这个人的一样,简得近乎于固执,固执得近乎于痴。
  白玉看完,收拢信纸,趴在桌上,脸庞深埋在胳膊窝里。
  江风依旧在吹,码头上又有一轮客船在起锚,远行者的“留步”和送行者的“保重”夹在风里,吹来,散去。
  掖在指间的信纸也被吹展,一行蝇头小楷几乎随风而散。
  ***
  白玉挎上包袱,去马厩里牵那匹魇足的马,于巳时三刻离开小镇,戌时二刻抵达下一座小城。
  三日后,那个瞧着很小,走起来却又很大的三全县终于出现在白马的四蹄下,岩板路车水马龙,永乐路酥糖飘香,城北的娘娘庙外依旧人来人往,茂如华盖的大榕树临风而立,密密匝匝的红绸上下翩扬。
  白玉下马,走到薄荫匝地的树下,仰头。
  枝桠繁茂,绸缎红,树叶绿,红绿交叠尽头,是一条鲜艳的红绸,和一片虚幻的金光。
  白玉虚眸,倏尔跃上树梢,伸手将那一条孤零零的红绸拿在手里,定睛细看。
  它还在这儿,浓烈的色彩,坚定的字迹。
  是属于他们的——永结同心。
  底下的行人仰头,庙门口的行人侧目,指着树上那抹红影或惊或笑,白玉的心在这片声音里浮沉,忽而欣慰,忽而忐忑。
  秋日在悬树梢外,开始西斜,白玉捺下心底那份复杂的情愫,松开红绸,展臂跃至马背之上,一抽缰绳,扬长而去。
  东屏村在三全县东边,白玉逆着余晖策马疾奔,穿过苍山,穿过秋风,半个多时辰后,即抵达村口岔路。
  一条溪水绵延至苍山尽处,东是炊烟村庄,西是蓊蓊深山。
  白玉翻身下马,双脚踩上草地的那一刻,心跳蓦然突突大作,慌忙伸手把那一颗上下乱窜的心捂住,扭头向坡上望去。
  鎏金的层层树影后,依稀有青烟升腾。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烟火——也是曾经属于他们的烟火。
  白玉眼眶微酸,胸口却在不住地发热。
  他在灶前做饭吧?
  做的是什么菜呢?
  清爽可口的丝瓜汤,还是下饭的肉末茄子?……
  白玉心潮澎湃,牵着缰绳上山,愈走心脏跳得愈快,平生第一次明白何为“近乡情更怯”来。
  一会儿该如何跟他打照面呢?
  请求借宿?讨碗水喝?还是单刀直入,直接告知他:我是你的娘子,我回家了。
  如果是后一种,他应该会被吓到的吧?
  初见的情形突然跃至眼前,那时她重伤在身,他在水盆里洗完帕子后扭头,同她四目相对,一时竟吓得捂脸,再后来,甚至抱起水盆落荒而去……那般高大的一个人,逃窜起来,跟个小仓鼠似的……
  白玉噗嗤一笑,凝重的心情好转大半,想着陈丑奴脸红的样子,唇角不住地上扬起来。
  可是,扬着,扬着,那弧度忽又一下子松垮下去。
  怎么能选最后一种呢?
  怎么还有脸称自己是他的娘子?
  ……
  还是讨碗水喝吧,就看他一眼,就在那小院里坐上一会儿。他是个心热的人,应该会留自己吃一顿饭。
  那就再留下来跟他吃一顿饭吧。再尝一次他的手艺,再感受一次属于他、属于他们的烟火……
  她还有路要走,而他也还有他的人生要过。
  暮风穿山而过,铺天盖地的树叶、草丛在耳畔喧嚣,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大雨声中,蓦然又传来一声声狗吠,紧接着便是孩童的嬉笑,和妇人带有责备意味的“大宝”……
  白玉一震,整个人如被冰封,僵硬地定格在山径口上。
  风声骤止,在一片静默之中,妇人的声音清晰得如在耳边。
  ——“大宝,快别闹了,进屋盛饭去!”
  ——“看你把这院子弄的,赶紧收拾收拾!”
  ——“你又要我去盛饭,又要我收拾,那我到底干什么嘛?……”
  ——“汪汪汪!……”
  烟囱口的炊烟还在直往云天上蹿,一点一点,一缕一缕,飘入残云。白玉定在这片热气腾腾的声音里,定睛望着那片也同样热气腾腾的炊烟,很久之后,哑然一笑。
  原来,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烟火,也不再是属于他们的烟火。
  ——大宝很喜欢你呢。
  ——你何时也给我生一个大宝?
  ——你觉得何素兰怎么样?
  暮风把田埂两侧的禾苗拔得高高,她站在一片绿海里,他也站在一片绿海里。
  他答——不错。
  白玉转身,扭头刹那,眼泪夺眶而出,可是她的脸上还是有笑的。她唇角的弧度甚至扬得比来时更高。她是真的在笑,也是真的在流泪。
  是真的欣慰,也是真的痛心。
  风起,把残云卷落,把青烟卷落,白玉重新扬鞭策马,驰过来时的那一片苍山,一片秋风。
  而山的尽头还是山,风的尽头也仍然是风。
  是以这来时不过短短半时辰的路,忽然间竟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
  白玉回到三全县,稀里糊涂地找一家客栈下榻,唤小厮送上三大坛酒,稀里糊涂地醉了一天一夜。
  醉完之后,她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看风景,眨眼,又是一天。
  到第三天,下了场绵绵秋雨,白玉闷在客房里,就着窗外巷口的一丛菊花喝淡酒,恍恍惚惚,又半日光景从指缝溜走。
  午后,白玉靠在窗柩上,闭上眼睛,侧耳听外面的风声、雨声、人声、车马声……忽然感觉自己在就地生根、长草。
  无聊,太无聊了。
  说来也怪,自离开镜花水月后,这一路竟没跟匡义盟的人有交锋。先前,白玉以为是那些人在灵山外受创之后,对李兰泽颇有忌惮,不敢再贸然下手,可眼下,她都一个人老老实实地在这三全县待了足足三日,还是不闻任何风吹草动。
  怪,越想越怪。
  白玉一撩衣摆,从榻上起来,决定去大街上招摇一番。
  今日一无节日,二不赶集,三因细雨初收,大街上人并不多。白玉形单影只,先去城东找那家卖三鲜馄饨的铺子,一个人守着一张桌吃完馄饨之后,又去永乐街找卖糕点的五味斋。
  永乐街口有乞丐靠坐在墙下恹恹欲睡,其中衣衫最破败那个,是被剜去双眼的,白玉定睛细看,又上前去,特意在他那破碗里丢去三枚铜钱。乞丐耳根一动,忙抬手作揖,白玉瞧见他露出来的双手,心下方一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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