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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奴 (水怀珠)


  陈丑奴抱着狗,依旧不动。
  白玉用后背抵住厨房的门,脸埋在昏黑的光线里。逼仄的厨房里还残留有晚餐的味道,炝炒的土豆丝的又酸又辣,丝瓜汤清甜可口,苦瓜肉片鲜美多汁……酸,甜,苦,辣,一样也不缺,一样也不散场。这是她和他的饯别。
  厨房外,是小黄狗欢快的叫声,白玉走到橱柜前,把一盆碗筷放下,踮脚拿下柜上的两坛陈酿。
  陈酿密封多年,酒坛的封口蜡上都积了尘,白玉一点点地擦拭干净,然后将坛盖揭开,掏出怀里的忘忧水。
  忘忧忘忧,至此以后,愿你无忧。
  开始是我的事,结束是我的事。幸是我的事,不幸也是我的事。
  只有无忧,我希望是你的事。
  陈丑奴在院里遛狗,白玉抱着酒坛从厨房里走出来,两坛。
  明月照在她白皙的脸庞上,也照在她怀里熟褐色的酒坛子上,她笑,唇红齿白,眉眼粲然,一下子攫住陈丑奴的目光。
  “陪我。”她大喇喇走过来,径自在草地上坐下。
  陈丑奴也席地而坐,这一次,他们挨得很近,即使酒香飘溢,也不会彻底吞没彼此的气息。
  白玉替陈丑奴揭开坛盖,递给他,扬眉:“你酒量好不好?”
  陈丑奴单手抓住坛沿,也扬眉:“不好。”
  白玉莞尔,双手抱起酒坛跟他一碰:“今晚喝垮你!”
  陈丑奴啼笑皆非,举坛饮了一口,转头时,白玉正喝得咕噜咕噜的,像个小小的汉子。
  “到底是喝垮我,还是喝垮你自己?”陈丑奴转开头,望向深深的夜。
  白玉饮罢,长出一气,水润的眸子里泛起红来,像是喝得很痛快,她用力眨眨眼睛,突然用胳膊肘撞了身边人一下,板脸:“你太斯文了,不作数,重来。”
  陈丑奴笑,笑完,双手捧起酒坛,仰头一顿豪饮。
  白玉盯着他上下跳动的喉结,一时惊了。
  小黄狗嗅到醇香,绕着两人东转来,西转去,尾巴摇得跟个风车一样,陈丑奴顾自喝着,酣畅淋漓,豪气冲天,爽快得仿佛不顾一切,不惜一切。
  白玉定定看着,泪掉下来,突然用力把他的酒坛子夺过。
  陈丑奴震了震,看向她。
  大概是因为流泪,白玉竟恍惚间觉得,他的眼中,也是有泪的。
  “哭什么?”
  在雾蒙蒙、也泪濛濛的视野里,白玉听到陈丑奴这样问。她胸口一酸,眼泪流得更长,也更烫。
  “我没哭。”她瞪大眼睛,故意这样说。
  陈丑奴看着她,不再有话,他没有去擦她的泪,他拿回属于自己的酒,再一次扬起头。
  夜风骤至,吹乱他鬓边的发,吹灭他眼里的光华,够不着琼酿的小黄狗在两人身边发出不满的控诉,他吞咽酒液的声音也毫不示弱——咕咚,咕咚……像一只愤怒而绝望的拳头……
  白玉怔怔坐着,不再去拦。
  她的泪没有流完,他的酒喝完了。
  他醉倒在水一样的、想来是很冷的草地上,侧过身,把她抱住。
  她抱着自己的那一大坛酒,后背抵在他滚烫的胸膛上,她听到风在树上游弋,她听到蝉在树下低语,她听到自己开口:“你还记得……那天在客栈里听到的‘许攸同’吗?”
  陈丑奴的气息喷在她颈窝里,很均匀,也仿佛很平静,白玉听到自己说:“许攸同就是我。”
  说完这一句,她突然沉默,然后深吸一气,摸索着,把陈丑奴的手抓到自己胸口的位置放上。
  她把她的心脏交给他,睁大眼睛,泪水唰唰地往下砸。
  她说:“这就是我的疤。”
  月色那样浓,星光那样灿烂,白玉流着泪,却又低低笑起来,道:“不过,我不叫许攸同,‘许攸同’是我顶替的别人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叫赵彤,闺名叫彤彤。我是山东章丘人,爹娘开了个镖局,会耍红缨枪,可是我想学剑,他们不让,我就从家里逃出来了。”
  十二岁那年,她挎上一个包袱,逃出章丘老家,一径南下。入剑宗,登大堂。
  她春风得意,趾高气扬。
  她不再做赵彤,她做许攸同,做别人,做自己最向往的、最珍爱的梦。
  她立誓要学有所成,后来又更进一步,立誓要功成名就,立誓回乡、回家时,一定能光宗耀祖,让爹娘对自己刮目。
  她确乎很上进,并且有对得起这份上进的天赋,很快便在剑宗一众新弟子里崭露头角,得掌教青眼,得顾竞青眼,往后更是顺风顺水,扶摇而上。
  唯一遗憾的也不过就是——人缘不怎么好。
  “我太争强好胜了……什么都想赢,什么都要争第一,什么时候都急着去证明自己。他们大多不喜欢我,有些面上同我笑笑,背后则颇多不齿;有些冷眉冷眼,从来都是话也不肯跟我多讲一句;还有一些,隔三差五就来找我的茬,他们在剑术上赢不了我,就竭尽所能地在其他方面欺凌我。其实,在剑宗的日子也没有那么快乐,除了……”
  除了——
  一片片的碎梦在雾蒙蒙、冷冰冰的视野里拼合,是那人的眉眼,那人的唇齿,那人的剑和白衣……
  白玉紧紧闭上眼睛,尽可能不让那个形象恢复得太鲜明,这些年,她害怕做梦,怕梦回七星柱下的耻辱、伤痛,也害怕梦回年少时憧憬的、挚爱的那一抹白影。可是此刻,她还是要说,她必须要说,她要把这个人从她的伤疤里挖出来,彻彻底底,原原本本。
  “除了李兰泽——我的三师哥。”
  李兰泽是在一个冬天走进她世界里的,他属于第二种人——冷眉冷眼,从来都是话也不肯跟她多说一句。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从冬天走来,在她的世界里种下了春天。
  他撞破她的女儿身份,在她软硬兼施之下,破天荒地替她一瞒再瞒。她先对他动情,在十五岁及笄的那个夜晚对他坦白心意,他严辞回绝,却又在一次醉后将她抵在树下,生涩而莽撞地向她索吻……
  他严格,正直,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唯独在她这里失去了规矩,失去了脾气,到最后,也失去了初心。
  “十月初三,他对我说,要娶我。”
  那是她进入剑宗的第五年,太清剑法还差最后一层即可突破。她所求不多,不想什么名扬天下,只想博个光宗耀祖。另外,还想跟这个人举案齐眉,相守白头。
  她答应他的求婚,告诉他,等再过差不多一年,她就离开剑宗,回到章丘老家去,等他上门来提亲。
  他说,好。
  “十月二十,他下山历练,去前跟我说,会回来跟我看洞庭的第一场雪。”
  腊月初一,她被人告发,遭掌教提鞭审讯。
  她魂飞胆落,却在掌教的逼视和逼问下咬紧牙根,坚决不认。
  她那时害怕被顾竞废去武功,害怕被扔下山去,害怕从此功亏一篑,声名狼藉。
  她那时还不知道,等待着她的结果,远比她所害怕的还要可怕得多。
  腊月初三的七星柱下,冷风砭骨,顾竞雷霆大发,命人扒光她的衣服,她震惊地瞪向那一个个向自己走来的男人——她的同门,她的师兄……
  她怒吼,她大哭,她泣不成声,苦苦哀求……
  天那样冷,她穿得那样厚,叫得那样惨,挣扎得那样激烈,却还是逃不开那一双双坚决得近乎于野蛮的大手。
  她知道自己人缘不好。
  可是,人缘不够好又怎样呢?
  我不犯人,人应当也不该犯我。
  她不会想到,有一天,这些她不曾犯过,也不该犯她的人,会一点一点地把她推向粉身碎骨的深渊。
  洞庭的第一场雪,是下在她遍体鳞伤的、赤*裸裸的躯体上的。
  路边冻死之骨尚有草席裹尸,而她一*丝*不挂,被扔在大雪纷飞的荒坡下,除了屈辱、寒冷、疼痛、绝望,一无所有。
  梦想没有了,爱情没有了,家……
  呵,家,也不会再有,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你知道我是靠什么活下去的吗?”
  月色和泪水混杂在一起,风声和喘息声混杂在一起,白玉抓紧陈丑奴温热的手掌,感受着他平和的呼吸,一字字道:“屈辱。”
  永无尽头的,永远也无法摆脱的,无法洗刷的屈辱。
  她花了整整六年的时间来习惯,来消化,来筹谋。
  她用一种坚决得也近乎野蛮的方式来回馈那些阴鸷也好、懦弱也好的眼和手。
  她以为只要雪净前耻,她就可以从那些噩梦中解脱。
  可是当她踩过血泊,燃尽怒火,一身是血地从剑宗走出来的时候,她无比悲哀地发现,她并不感觉解脱,甚至也并不能感觉到哪怕是一丝的快乐。
  她感觉自己还是和当年一样,除了屈辱、寒冷、疼痛、绝望……她还是一无所有。
  受苦没有意义,报仇没有意义,这一生,都是没有意义的。
  从剑宗离开后,她四处漫游,最后在翠云峰一跃而下。
  悲风如啸。
  她惊觉生命真美,也惊觉这命真丑恶。
  她知道自己活够了,也知道自己从不曾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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