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雪融后,许攸同便消失了,这一消失,便是足足六年。六年后,许攸同脱胎换骨,也不知是从哪儿习来一身邪门功夫,返回岳州后,声东击西,使尽阴招,前后不到半个月,便把当年四十三人的双眼挖尽,右腕砍尽……就连掌门顾竟,都不曾幸免,现在的剑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一群人疯的疯,傻的傻,寻死的寻死,叫天的叫天……名震中原的一大名门哪,如今,只是个乌烟瘴气的废人窝……哎,说他们‘罪有应得’吧,确乎也谈不上,但‘咎由自取’总是合该的,毕竟那许攸同心肠何等之刻毒,当年惩而不杀,可不就是自埋祸患?当日,但凡有一人当机立断,直接结果此人,剑宗也不至于遭今日这一难哪……”
边上两人一时哑然,陈丑奴侧耳听着,胸口突然蔓延开一股难以言表的窒息感。他拨弄着手上的空杯,心思辗转,一时竟忘了迟迟不归的白玉,沉吟之中,又听一人道:“说到底,还是她许攸同自作孽,不可活,若非她不知天高地厚,触犯人家的门规,人家也不至于气急攻心,如此罚她不是?”
虬髯汉听罢,朗声道:“是这个理儿!”
那人又道:“再说,冤有头,债有主。许攸同就算要报仇雪恨,自去找那顾竞便是,何至于把当日在场之人都一个个报复过去?云家堡的二公子,六年前刚刚入宗门,估计连话都没跟她说上一句,一样给她挖眼断腕,毁尽前程……还有襄阳刘氏、荆州何氏、衡阳庄氏,这些世家,哪家没有公子在剑宗求学,哪家的公子不是玉叶金柯,前程似锦?可结果呢?全因许攸同之歹毒、狭隘,尽数成了衔冤负屈的半死之人哪!”
话声甫毕,那虬髯汉眼中怒火熊熊,正要破口大骂,虚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大笑,间杂叮叮当当的金铃声响,三人一震之后,循声望去,脸色齐齐一变。
“一帮有头有脸的大老爷们,将人家瞧也瞧了,抽了抽了,如今却来喊冤叫屈,是存心让人笑到牙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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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相会(三)
走廊上,珠帘低垂,一名宫衣美妇扬眉而笑,在两个玄衣少女的簇拥之中拾级而下,所及之处,环佩叮当,香气袭人,恰如一片行走的牡丹花圃。
堂内众多酒客皆是心驰神遥,怔忪片刻,方从美妇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里抽回神智来,先前大放厥词的那酒客朗然应道:“听夫人这口气,是要替那毒妇打抱不平吗?”
美妇目光一转,向他笑道:“倒也不是打抱不平,只是觉着你们这些男人说话吧,忒会避重就轻,颠倒黑白了些。”
“你——”那人一愕。
美妇微笑:“难道不是吗?”
那人皱紧眉头,强压不快:“恕在下愚钝,实在不知先前哪句话曾指皂为白,还请夫人示下!”
美妇于是驻足在栏杆边,低眸抚弄腕上的金铃,慢慢道:“剑宗遭许攸同报复,是因为当初没把许攸同杀死吗?”
那人道:“自然不全是。可是,如果当初将许攸同除掉,今日的祸患,总是能幸免的。”
美妇扬眉:“兄台都能想通的道理,想必那位顾大掌门也不会不知,可是,他怎么就偏偏给许攸同留了一命呢?”
那人道:“顾掌门到底宅心仁厚,动了恻隐之心,也有情有可原的。”
美妇笑:“当着全门男人的面,将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扒光,再勒令这些男人轮流将少女鞭打至昏厥,如此,还能担兄台一句‘宅心仁厚’,顾大掌门可真是不虚此生了。”
此话夹枪带棒,明夸暗讽,在座众人一时唏嘘,那人脸色发青,却依旧不减气势:“被扒光也好,被鞭打至昏也好,不都是她许攸同自找的吗?”
美妇双眸一虚,片刻道:“倒也是。”
那人一怔之后,踌躇满志,美妇话锋一转:“如今剑宗四十三人给许攸同挖眼断腕,可不就是自找的么?”
那人气结,骂道:“我看你才是避重就轻,颠倒黑白!”
美妇眉目不惊,松开栏杆,拾级而下。
“一个女孩,自小嗜剑如狂,为能入心中圣地求学,不惜背井离乡,乔装改貌,纵然伤风化,违门规,却不曾碍人方寸,伤人分毫。洞庭剑宗,武林砥柱,为处置一个蒙混入门的弟子,不问其父母宗族,不报于公衙官府,便毁她清白,伤她发肤,弃她于孤山荒野……全门四十三个所谓之君子,至始至终,无一人质疑,无一人反对。如此,倒还敢说衔冤负屈,祸从天降,这不是以白为黑,又是什么呢?”
堂外日光火辣,堂内却赫然如堕冰窖,那人嘴唇哆嗦,色厉内荏道:“惩处许攸同乃是师命!你让剑宗满门如何能违?!”
“就是!”邻桌一个酒客跟着附和,反诘道,“不反对又如何?难道明哲保身也有错?”
“扒掉许攸同衣衫的总共就那三五个人,剩余的又不是存心去看,却也平白无故地被她剜去双眼,这还不无辜吗?”
“那日庄家三公子始终低眉垂眼,不曾看过那毒妇半眼,即便是施行鞭刑,也不过草草了之,做做样子,可到头来还是不曾幸免,这不是那毒妇之过,是谁之过?!”
“……”
一众酒客义愤填膺,吵成一片,将客栈大堂炸成了个油锅。美妇眼睫微垂,默然听着,等非议声渐止,方曼声道:“‘明哲保身’、‘不是存心去看’、‘做做样子’……看来,剑宗的人,也还是知道理亏心虚的嘛。”
众人哑口。
美妇道:“可既知所行不正,怎就不能挺身直言呢?当日但凡有一人肯为许攸同发声,顾竞也不至于那般猖狂。可见,不反对,即是默认,默认——”
美妇微笑,一字一顿:“就是帮凶呢。”
“你——”
日灿如金,一道窈窕的黑影突然立于客栈大门之外,头上的皂纱在微风里无声飘扬,美妇侧眸看去,眉梢微挑,复又故作无事地敛回视线,瞥向袖上的金丝团纹:“所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许攸同不过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实在还担不上‘毒妇’二字,更无资格领‘天下第一女魔头’之名。奴家耗费口舌,也不是要为她仗义执言,打抱不平,只是想告知诸位——”
堂外一阵疾风卷入,美妇亭亭而立:“这天下最毒的妇人,最大的女魔头,可不在洞庭,而在灵山。”
“灵山”二字有如惊雷,将在座酒客炸得面色铁青,惊诧声、质疑声、惶恐声一时汹如波涛,在正午的大堂中翻来滚去。
“灵山?无恶殿?!”
“恶人榜上的杀手拘魂铃?”
“等等,这女人……”
疾风过处,香气弥散,间杂如梦似幻的金铃脆响,美妇凝眸一笑,拢袖转身,径直向门外而去。
风声不息,美妇的鬓发与门外人的皂纱皆在空里飞扬,如火如水,各不相让。
美妇轻笑,同那人擦肩而过。
嘈杂的大堂并没有随着美妇的离去而有所平静,反而愈演愈烈,大有沸腾之势。
白玉穿过这片鼎沸的人声,走回陈丑奴身旁坐下,陈丑奴提壶,给白玉倒水,道:“怎么去这么久?”
白玉将手里的一小盒石黛摆上桌:“突然想起有东西落在胭脂铺里,去拿了。”
陈丑奴蹙眉,想起先前在吴记胭脂铺,白玉的确是买了一盒石黛,可是他分明记着当时有清点过的。
正欲把背篓里的包裹拿出来检查一下,店小二脚打后脑勺地穿过声海,将两盘小菜送上桌来,迭声道“客官慢用”,白玉顺势将那盒石黛收入怀里,并提筷子催陈丑奴:“快吃,饿死了。”
陈丑奴抓住背篓的手又松开,看向白玉。
可是,隔着两重皂纱,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
吃过午饭,外面日头正盛,两人向城北而去。
长街上,一律的车水马龙,陈丑奴把背篓反背在胸前,腾出一只手拉住险些被人潮带走的白玉。
庙会主场设在城北的娘娘庙,离月下客栈有一段距离,陈丑奴带白玉穿越人海、声浪,钻进锣鼓喧天的娘娘庙,先打钟,上香,磕头,而后逛庙,看戏,吃小吃……
日暮时分,庙会方散,白玉站在庙门外的一大棵榕树下等陈丑奴。
斜阳脉脉,穿过枝繁叶茂的大榕树,在虚空里落下一丝丝金光。
满树的红绸在风里飘动。
白玉撩开帷帽前的皂纱,仰头,越过满眼飘飘荡荡的红绸,望向那密如繁星的叶缝。身周有妇孺嬉闹,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女童跑过来,手里抓着一条刚从庙内求来的红绸,伸长手努力往最低的一截树枝上够。
白玉垂眸,抬手压下那根树枝,小女童一乐,喜滋滋地把红绸系上,向白玉笑弯眉眼:“谢谢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