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阿箬也很纳闷,按照离忧那缜密的心思,应是提前就会备好的,怎么而今却偏出了这样的纰漏,难道他另有用意。
“算了,管他呢!先解决这燃眉之急吧!”阿箬这样想着,便点点头道:“也只有如此了。”
然而,正待筱渔抬步往外之际,庆安却忽然跑了进来。
“你怎么了,一惊一乍的?”筱渔好奇道。
庆安似乎也自感冒失,于是赶紧行了个礼,说:“大人,殿下派人送东西过来了。”
“送东西?”阿箬疑惑道。
然而,还没等到庆安的回答,外间便传来一阵愉悦的说话声:“元大人,可是歇下了?”
是李蟾!
阿箬赶紧起身,出到门口迎接道:“李公公,这是有何吩咐?”
闻言,李蟾夸张地作了个揖,又满口寒暄道:“大人折煞奴婢了,元大人前程可期,奴婢又岂敢吩咐您呢!”
阿箬笑了笑,抬眼却见他身后跟了六个小宦官,除了李蟾,他们几乎每个人手中都捧了一个托盘,托盘里装着的是官袍、幞头还有腰带配饰,阿箬看得很清楚,那官袍是深绿色的,正与太子舍人这正六品的官职相符合。
李蟾极擅察言观色,他早注意到了阿箬脸上那细微的表情变化,于是,他赶紧道:“早先太子殿下便下令,命老奴安排人手为大人置下官服,只是,这年节期间,东宫中最好的裁缝告假回去探望老母了,奴婢命人快马加鞭将他请了回来,这才赶着明日复朝将大人的官袍置办妥当。奴婢办事不力,还请大人多担待些!”
说罢,那李蟾又是一拱手,阿箬有些不好意思,便赶紧将他扶起,道:“辛苦公公这几日了。”
李蟾嘴里应着“不妨事”,却早已侧身让开通道,让身后那些小宦官将一应物件送了进去。
阿箬目送着他们的动作,不觉只能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待所有的小宦官都已退出室内时,李蟾轻轻拍了拍阿箬的手臂,而后提醒道:“奴婢只做分内事,其实,大人真正该谢的还是太子殿下。”
阿箬微微颔首,答道:“多谢公公提点,不知殿下如今可在未央殿。”
李蟾轻摇拂尘,面露微笑,道:“今儿日子特殊,殿下屏退左右,独自去了情思小院。”
情思小院——阿箬这才反应过来,李蟾说的,应当就是那夜他醉酒的那个江南风格的小花园了。
“多谢公公!”阿箬作了个揖,李蟾客气回礼,便领着一众小宦官离开了正英殿。
第172章 一杯清酒诉衷肠(一)
如今官服有了着落,阿箬反而不似方才那般神经紧绷了。
“筱渔,这些东西太过复杂,以后我该如何穿着还要多仰仗你,不如你便在此帮我好好收拾收拾。”阿箬吩咐道,还不忘冲筱渔眨眨眼。
筱渔心领神会,忙福身答道:“大人且安心,我会将它们收拾得妥妥贴贴,保证大人以后在穿着时不会出任何问题。”
阿箬微微一笑,夸赞道:“我家筱渔真是顶顶聪明。”
说罢,筱渔便行了礼,就退到了一旁。
庆安上前来,关切地问:“如今天色已暗,大人是打算看会儿书还是早些歇息?”
阿箬抬眼望了望窗外的天光,果然已是浓黑深重,不似方才那般昏黄。她想起了李蟾方才所说的话,便道:“去将我的披风取来,我想去院里走走。”
庆安很诧异,但他还是立刻便按照阿箬的指示去办。
阿箬披好披风,还特意在手中抱了个暖炉,而后信步往小花园去了。
庆安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便辞别筱渔,转身出了房间。
阿箬方向感很强,不费功夫便找到了情思殿,绕过情思殿外的廊庑,她终于瞧见了那座久违的小石桥。这一夜,月光明亮,小花园里也支起了灯笼,这灯笼色调浅淡,因此,整个花园有了一丝静谧之感,而不是之前那般晦暗幽深。
阿箬越过石桥,跨过徽派的拱门,便见秀丽假山,山边翠湖,至于最叫人难忘的还当属湖边那一片青苍翠竹,竹林微风,声响沙沙,而那竹林之中似乎还有一小庐,庐中灯火幢幢,隐约似有人影孤坐。
阿箬打定主意,便迈步往林中小庐走去。脚下铺的全是光洁的青石板,加上近日天气干燥,故而行走起来,并不困难。阿箬没花上多少工夫,便已绕到了小庐正面,她借着幽暗的光,抬眼一瞧,只见那竹坞门额上,赫然写着两个字——绾绾。
阿箬见过当今陛下的字迹,这两字分明就是他亲笔所书。笔力虽然深厚,但运笔行墨却是极其顺畅,运笔者仿佛已将自己满腔深情灌注其上,故而,这两个字,也显得柔情缱绻、深入骨髓。
既如此深爱,当初,又何必相负?
“什么人?”竹坞中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听那语调,似乎情绪不太高。
闻声,阿箬赶紧答道:“殿下,是微臣。”
里边的人楞了一下,道:“是你呀,进来吧!”
阿箬深呼吸一口,而后轻轻推开了那本就半掩着的门。
屋内有暖炉,倒是比正英殿中似乎更暖和一些。竹坞面积不大,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矮几、书案、各色摆件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张竹榻可供小憩。
司马笠闲闲地坐在矮几之旁,他发髻金冠尚且整整齐齐,倒是衣衫显得有一丝凌乱。
阿箬作了个揖,起身后,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司马笠没有看她,只问:“东西都送来了?”
阿箬点点头,道:“李公公已经全都送来了,多谢殿下抬爱,元青感激不尽。”
矮几旁那人没什么反应,只端起桌上的酒坛,又喝了一口,而后轻轻摇晃那陶制的酒器,声音有些绵软地道:“这酒,是今年父皇赏的竹叶青,汾阳杏花村的底酒,加了江南的竹叶,配以数种名贵的中药材酿制而成,味道,甚是美妙呀!”
第173章 一杯清酒诉衷肠(二)
阿箬原本以为他是在夸赞这酒,可是抬眼看他时,却见那眼神之中竟无半点欣喜之感,阿箬很是奇怪,只听他忽然抱怨了一句,“去年的竹叶青都还没喝完,如今这东宫的酒窖又要摆上今年的,可真是圣宠隆恩呀!”
阿箬心一沉,觉得不若装作听不明白,于是便道:“陛下对太子殿下自然是异于常人的。”
孰料,司马笠竟哼了一声,一把将酒坛扔在了墙脚之上,陶器应声而碎,很快,一股清淡的竹叶青酒的香味便在室内萦绕。
“殿下……”阿箬轻轻唤道。
“年年都酿竹叶青,年年都往这东宫情思殿送……他这样做,只不过是想告诉世人、告诉自己、告诉我,他从未忘记昔日结发深恩,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司马笠的语气变得很严厉,霎时间将阿箬吓白了脸。
“殿下,隔墙有耳,不可胡言乱语!”她提醒道。
司马笠瞥了她一眼,又拿起桌上的一坛酒,而后扯开红布木塞,道:“这是我母后最喜欢的酒,所以,他每年都找人去采会稽的竹叶,过来尝尝吧!”
阿箬一怔,原来,那坛酒,司马笠是为她开的。于是,她只得小步上前,坐在矮几前,而后端起酒坛,轻轻啜了一口。说实话,满口清香,味道,真的不错。
“感觉如何?”司马笠问道。
这……该如何回答?
阿箬顿了顿,然后轻轻擦了擦嘴角的残酒,还是准备实话实说:“味道清冽,余味甘甜,与这竹林相应成趣,不过,倒还是更适合夏天饮。”
司马笠没有生气,反而悠悠地念起了诗,“庾信说——三春竹叶酒,一曲昆鸡弦。你这品味,倒是很合古人妙义。”
阿箬轻轻一笑,道:“庾信早年仕于南朝,在梁写了不少宫体诗,后来几经辗转,重归北地之后,生活、思想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诗歌也由冶艳绮丽变得刚劲苍凉,方才能写出《枯树赋》那样的千古名篇,想来,也的确只有在况味了人生的诸多滋味后,才能摆脱文人雅士的拘泥,在农家小院喝着竹叶酒,听着昆鸡唱。”
闻言,司马笠朗声大笑起来,“你可真有意思!”
阿箬看着他似乎不似方才阴霾,于是,竟大起胆子继续道:“先皇后自会稽入帝都,这从南到北的路途,不正和了庾信当年的足迹吗?不知,娘娘可有在一杯竹叶青酒中,感叹到些什么?”
闻言,司马笠轻轻念了两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竹林还是青碧如会稽山野,而人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初遇的少年。阿箬恍悟到了司马笠的感叹,内心忽地一下有些难受。想必,当年谢绾绾在深知自己被利用之后,那种绝望难过的心情,大抵,也只有庾信《枯树赋》中的这八个字可以概括。
阿箬不禁好奇,司马笠,又是何时知晓的?
“殿下,斯人已逝……”阿箬很想安慰他,可是,一肚子话到嘴边,却只有这几个干巴巴的字。
司马笠初时垂着头,再仰起时双眼之中却已盈盈有泪,他又拆一坛酒,仰脖灌了一大口,道:“今日,是母后的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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