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目下关心的是别样,“你二姐姐的事一出,我也没顾得上问你,那天的宴上,瞧着都使和殿帅都还如常吧?”
清圆颔首说是,“一切都如常。”当然这如常是大多数人眼中的如常,对于她来说,指挥使每次都能让她浑身发毛,想是毛着毛着,大概也就习惯了。
老太太复又问:“你同那位都使夫人,处得可还好?我听说董氏性情很不错,只是娘家出身不高,背后叫多少人说嘴,说她配不得都使。”
配不得都使,是配不得做都使正头夫人的意思。历来嫡妻这个位置要求很高,看门第看出身,倘或稍低些,对男人也是一种辱没。但继室就不一样了,没有那么高的门槛,小门小户或是大家子庶女都是不碍的。
清圆勉强笑了笑,知道这位祖母在惦记什么,打从让她独自登沈家的门时起,这个念头就不曾灭过。老太太很笃信,凭她的能耐一定能够取芳纯而代之。有时候想来真是不堪,在这位谢家最有威严的长辈眼里,她始终都是做妾室,做填房的命。
不过老太太不点破,她只作不查,避重就轻地说与都使夫人相处得很好。
“既然处得好,那就常来常往吧,多去走动走动,于你没有坏处。”
多往人家府上去,便多些机会遇上都使,一个花儿一样鲜洁的姑娘,总能勾起男人别样的遐思和向往。
清圆嘴上应着,并不往心里去。后来的几日如常到碧痕寺做她母亲的法事,只是说好的申末结束,渐渐往后延迟,一日更比一日晚,及到第四天,几乎拖到了戌时。
夏日的戌时,正是天要黑不黑的当口,从山门上下来,暮色四起,朝远处看,树木隐隐绰绰,已然看不清树干和枝桠了。
抱弦搀她登上了车,还和平常一样,小厮打马扬鞭,急着往城内赶。从碧痕寺到谢府有七八里路程,清圆暗自琢磨,这一路要经过一处荒地,以前大道两侧开过渠,后来无人经管,渐渐长成了芦苇荡。这个时节,正是长势大盛的时候,站在路上南北看,蒹葭弥望看不到尽头,若有变故,必然是出在那一段。
她紧紧捏住手里的帕子,仔细听外面的每一丝响动。马蹄笃笃驰进了芦苇荡,天也彻底黑了,车棚一角的风灯成了这幽暗世界唯一的亮,像长剑上一簇璀璨的反光,沿着剑身快速向前奔走。
忽地,疾驰的顶马发出一声嘶鸣,奋力顿住了步子,车里坐着的人因惯力猛然前倾,要不是抱弦死死拿手臂横亘着,她几乎要被甩出车厢了。
“姑娘……”抱弦惊魂未定,扶着她的肩问,“可伤着哪里?”
清圆摇了摇头,匀上两口气,知道当来的终于来了,便推开雕花门探出了身。
原本的设计是有人装匪劫持,有人古道热肠相救,最后矛头直指扈夫人,横竖这招栽赃假货扈夫人也曾对她母亲使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点也不为过。反正是自己一手安排的,她心里有章程,只要演一出戏叫随行的人看就是了。
月色下暗影徘徊,风灯摇曳,照出许多错综的脚步。她扶着车辕跳下来,看丫头婆子们慌不择路,鬼头风般胡蹿,然而突不破重围,到底都被逼回了原地。押车的小厮暗暗抽出了车辕上绑缚的刀,可是还没来得急把刀握稳,一道寒光斜劈过来,那小厮哼都没哼一声,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清圆吃了一惊,耳边炸起丫头仆妇们的尖叫,那种恐惧像陡然生出的两只手,几乎要把心撕裂开。她仓惶退后两步,看那小厮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过须臾,身下蔓延出大量的血来,她才惊觉事态不是她预先设想的那样,失控了,抑或是弄假成真了。
这种情势下,一行人都成了待人屠戮的羔羊,又惊又惧挤作一团。那些黑衣人拎着刀狞笑,为首的借光打量清圆,嘿了声道:“这么漂亮的小娘儿,死了怪可惜的。”边说边涎脸凑过来,“要是给我做压寨夫人,就饶你一命,如何?”
前路后路都断了,这时候退无可退,清圆只得定下神来怒斥:“你们是什么人!天子脚下竟敢劫道,可是没有王法了!”
那些黑衣人听了那声娇喝倒一愣,愣过之后便大笑,“到底是节度使家的小姐,果然有胆色。”
清圆腿肚子直发抖,这种关头不得不冷静,虽然知道打商量毫无用处,但除了试一试,别无他法,便好言和他们周旋:“你们冒这样的险,无非是求财,既然知道我的来历,不如放了我,待我回去,一定重金酬谢你们。”
结果又招来一顿嘲笑,“放你回去,好叫你通知官府缉拿我们?我们虽是为钱,却也不傻……”后面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勒毙在了金甲包裹的臂弯下。
一时四方火光大盛,马蹄声飒踏,黑衣人被锦衣金甲的班直围了起来。一切来得迅疾,那些曾令谢家人忌惮的殿前司班直,这刻却恍如神兵天降,清圆听见抱弦似哭似笑的喃喃:“姑娘,咱们得救了……得救了……”
清圆惊魂未定,抬起眼四顾,鲜衣怒马的包围圈终于裂开了个口子。为首的人有一张冷而精致的脸,策马到了她面前,垂眼秾睇着她,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抬手一挥,“带走!”
第45章
好好的一场谋划,最后弄成了这样,清圆百思不得其解。
马车继续前行,前后都是殿前司的人,车外火把熊熊,照亮车内狭小的一片。抱弦终于从惊惶中挣脱出来,撼了撼清圆,小声道:“姑娘,是哪里出了岔子么?”
清圆摇头,刚才的生死一线,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谁知中途生了变故,要不是沈润及时赶到,现在她们只怕都成了刀下鬼了。
主仆两个对视一眼,煞白的脸色,发髻散乱,看上去可怜又可笑。于是重新整整衣衫又抿了头,清圆到这时才觉一团寒气顺着脊背游上来,人一下没了精神,倚着抱弦道:“那些黑衣人,是不是祖父派来的?我早前听祖父说过,他们都和陈家有很深的渊源,绝对是靠得住的,应当不会临阵倒戈才对。到底是算错了时候,还是不敌刚才那些匪徒,半道上被人算计了?”
抱弦也理不清头绪,只管搂着她道:“姑娘别想那许多了,好在吉人自有天相,咱们从刀口上捡回了一条命。”
清圆听了更觉惨然,把脸埋进抱弦的颈窝,颤声说:“只是可怜了那个赶车的小厮……”闭上眼,眼前就是银光闪烁的刀锋,及蜿蜒流淌出来的,赤色的血。
人活着,今日不知明日事,早上出来还好好的,谁知入夜,命就交代在了那片芦苇荡里,细想起来真是可怕。心头一根线悬起来,把五脏六腑都悬在半空中,如果那些黑衣人确实是扈夫人派来的,那么殿前司审问下去,也许能查出主谋;但那些人若是祖父的心腹变节了,继续深挖,事实岂非令人尴尬吗!
她霍地坐直,推开窗往外看,身着甲胄的班直手里擎着火把,蜿蜒的长龙前后绵延,看不见沈润的身影。旷野上入夜的风是凉的,吹散了白天的燥热,四周围黑洞洞,虫袤的鸣叫一阵阵像浪一样涌过来,清圆忽然觉得恐惧,缩回身子,关上了透窗。
太多想不明白的地方了,那位指挥使怎么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芦苇荡?是恰好经过,还是有意伏守?她心神不宁,只想回淡月轩,可是走了很久,所用的时间早就超出了赶回谢家的路程,马车还是没有停下的迹象。
清圆和抱弦面面相觑,向前看,雕花的车门外已经换成了金甲的班直。清圆迟疑了下,趋身叩击车门,小心翼翼道:“请问效用,这是要往哪里去?”
赶车的班直摇着马鞭,随口应了句:“往殿前司。”
这回真叫人吃惊不小,清圆讶然道:“不往城内谢家吗?”
那班直唔了声,慢吞吞道:“殿前司要彻查此案,凡有关人等一应都要前往衙门接受审问。还请姑娘担待,再有一个时辰,差不多就该到了。”
殿前司在上京,因此他们不入幽州,就算奔波几十里,也要把人犯押进殿前司官署。其实照着一般的流程,清圆和底下的丫头仆妇都是受害者,理应先让她们回家,需要证供时再传召她们。但不知是不是禁内的衙门和地方上不一样,还是沈润有意为之的缘故,就这么一气儿把案犯和人证一同带往上京,像她这样原本只能在家宅附近走动的人,终也有了一趟进京的机会。
幽州离上京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近,快马一个时辰,驾上马车却要耗费成倍的时间。自戌时出发,将到子时才入城门,殿前司官署在皇城的边缘,一路又要经历重重关卡,及到下车时,夜已经浓得如墨一样了。
有高声的呼喝传来,清圆回头看,那些黑衣人就擒前有过一番反抗争斗,到最后猪狗一样被捆扎着,牢内班直拿抬杠从手足间穿过去,也如抬猪狗一样被抬进了牢房。这是一个铁血威严的地方,日夜不休负责皇城内警跸,所以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依然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仿佛闯进了异世,内宅里的妇人们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个个伶仃站着,无措地挤作一团。长街的那头终于有带班的人过来,原来是沈澈,他见了清圆便笑开了,朗声说:“四姑娘,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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