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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瓯春 (尤四姐)


  她从跨院里退出来,挑着一盏灯笼走在夹道里。月色凄迷,两边的高墙震荡出她的足音,一时心里惘惘的,不知该何去何从。是命不好,难以脱离这样的人家,以前只当自己可以不用像其他女孩儿一样,巴巴盼着婚事改变命运,现在看来,心气再高,也逃不出这样的安排。
  复叹了口气,眼下只好暂且守拙,等老爷过了这个难关再说。一旦有了好前程,老太太就忘了她了,也许又转了风向,正经拿清如去联姻了。
  只是这玉佩可怎么办呢,沉甸甸装在袖笼里,走一步便在她腿上撞一下。那位指挥使确实是醉了吧,前天看着那么自矜自重的人,不像外面浪荡的公子哥儿。或者等明天,等他酒醒了,再把东西原样奉还,只要两清了,就不必提心吊胆了。
  清圆到底年轻,关于这种事没什么经历,想得也没那么复杂,她开解了自己一回,很快便云开雾散了。脚下匆匆进了一瓯春,上老太太跟前回禀:“一切都已预备停当,祖母放心吧。”
  谢老太太说好,侧目留意她的反应,见她还和平常一样谈笑自若,便料她此行应当一切如常。
  也是的,才及笄的女孩儿,比人家小了一轮,沈润那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哪里瞧得上这种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老太太灰了心,这上头越性儿不去多琢磨了,着实又敷衍了贵妇们一阵子。将到亥正的时候,西边花厅里小厮过来传话,站在台阶下通禀:“老太太,老爷那头的席要散了,让来回老太太一声。”
  诸位夫人听了,纷纷都站起身来,笑着说:“今日多谢老太君款待,席面好吃,小戏儿也好听。过两日家下也要设宴,到时候请老太君和夫人小姐们过府,大家再聚一回。”
  客气的话说了一箩筐,好歹把人送出门,门外各家的雕花马车都已经候着了,男客和女客也没有分作两处,大家同从一个门上出来。清圆和清和让在一旁送夫人们上了车,回头看,男人们开始拱手道别了。官员们周旋起来,自有他们一套虚礼,谢家姊妹又随老太太站在灯笼下相送,因那块玉佩的缘故,清圆下意识在人群中寻找沈润。殿前司的统帅,扔在人堆里也是扎眼的存在,几乎不需辨别,立时便找见他了。本以为他酒至微醺,人该有点糊涂才对,但细细一瞧,他眉目清明,醉态全无,正含笑同众人拱手道别。
  谢纾再三托赖,“一切就全仗殿帅了。”
  沈润微勾了下唇角,“好说。节使今日设了大宴款待沈某和诸位大人,沈某心中有数。节使且再等两日,一旦御前有了消息,我即刻差人通知节使。”
  谢纾千恩万谢,总算那十几个大酒瓮子初见成效,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点俗理,这位指挥使还是明白的。
  一行人下台阶,沈润率众又向谢老太太叉手,“多谢老太君款待。”
  谢老太太笑着颔首,“招待不周,慢待殿帅和都使了。请都使带话给夫人,今日夫人身上欠安,没能赏光弊府,明儿我派人过去问夫人的安,若夫人大好了,也请来家下坐坐。”
  沈澈回了一礼,说多谢老太君,他们寒暄,清圆小心翼翼打量沈润,那人的视线从她身上划过,几乎没有停留,复又同别人说话去了。清圆倒有些纳闷,要不是袖子里还坠着那面玉佩,她简直要怀疑一切是不是她凭空臆想出来的,沈润从未出现在夹道里,也从未给她塞过什么兽面佩。
  她百思不得其解,沈润跨马前轻飘飘扫了她一眼,那小小的女孩子,站在祖母身边一副呆呆的模样,和那天在他府上据理力争时相去甚远。
  他调转马头,眼底浮起一点笑意,谢纾为人不怎么样,生的女儿倒很讨人喜欢。
  前面一盏风灯引路,清圆抬起头看,那些武将打马扬鞭,英姿飒爽。马蹄顿地,踩踏起一蓬烟尘,她眯觑着眼看,那行身影渐去渐远,身旁的老太太啧地一声,“我只当这位殿帅是个武夫呢,竟没想到生得这样好相貌。”
  相貌虽好,刀却也磨得锋利,只这一眨眼的工夫,万把两银子便出去了。
  清圆有心瞧瞧清如,抿唇笑了笑。清如参不透她的意思,横过眼来,鄙夷地白了她一眼。
  忙了半天,总算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众人都长出了一口气。老太太转身说:“回去吧,明儿小沈夫人跟前尽了意思,咱们的礼就算做足了。”
  一时各人回了自己的院子,清圆坐在瘿木的荷花藕节方桌旁,看抱弦和春台在屋里忙碌,预备她沐浴就寝事宜。她忽然蹦出来一句:“一个人从喝醉了到酒醒,要耗费多长时间?”
  抱弦和春台回头看她,不知她怎么有此一问,春台说:“我见过头天醉了,第二天还闹宿醉的,估摸最快也得过一宿吧。”
  “有没有醉上一刻就醒的?”她迟疑着问。
  春台道:“哪有那样的人!当真这么快醒,那就是压根儿没醉。”
  清圆不说话了,低着头兀自思量。抱弦见她这样,放下手里的熏炉过来,轻声道:“姑娘,可是遇见什么事了?”
  她沉默了下,方从袖子里摸出那块兽面玉佩放在桌上。琉璃灯的光洒下来,照着狰狞的兽首,与纹样截然相反的,这玉佩的玉质却细腻温润,有种兰陵王戴着傩面入阵的味道。
  “这是哪里来的?”抱弦和春台站在桌前面面相觑。
  清圆笑得有点尴尬,“我过跨院的时候,半道上遇见了沈指挥使,是他塞给我的。”
  这下子大家都不知说什么好了,三个人三个脑袋,对着这块玉佩冥思苦想。
  “这是沈指挥使喝醉了酒塞给姑娘的?”
  清圆嗯了声,“我闻见他身上的酒味了。”
  春台吓了一跳,“他……没对姑娘怎么样吧?”
  清圆想了想摇头,“还好……也……没有怎么样。”
  可是不明不白塞了这块玉佩,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兴许指挥使对姑娘有意思。”
  但这也很说不通,谢家只差没有直剌剌和他明说四姑娘孝敬殿帅了,他要是有意,便不好意思对那十几个酒瓮全盘笑纳。况且这样的佩,一看就是男人寻常随身携带的物件,那么龇牙咧嘴的怪物,真要送姑娘可大大不妥。所以琢磨来琢磨去,唯一的结论就是当时人确实有了醉意,做不得自己的主了。毕竟体质各有不同,万一殿帅是那种醉得快,醒得也快的人呢?
  “明儿还回去吧。”清圆看着这玉佩有点发愁,“放在这里夜长梦多,时候越长越说不清。”
  恰好次日老太太传她过去说话,让她代为上指挥使府探望小沈夫人,“且去探一探口风。沈家如今只这一位内当家,这么大一笔现银子,少不得要她过问。也不必探得多细致,单看都使有没有露出一句半句要替咱们家解围的话,就成了。”
  清圆迟迟道:“既收了银子,还有不办事的么?”
  老太太慢慢摇头,“这种事哪里说得到底,倘或咱们有这工夫慢慢熬倒也罢了,偏朝廷要任命别人攻打石堡城,这个大任一旦旁落,咱们谢家接下来就有泼天大祸了。好孩子,这件事你千万要上心,仔细打探,断断马虎不得。”
  如果不是因为那面玉佩,她是绝不愿意抛头露面的,一个闺阁里的女孩,总往人家府上跑,说出去有损颜面。但眼下是没有办法,打探是其一,更要紧一桩是把东西给人家送回去。其中内情不好告诉旁人,便遵老太太的嘱咐,从上房退了出来。
  月鉴那里总揽荟芳园一切事物,清圆还没过园子之前,要携带的礼物就已经筹备好了。只是还没装上马车,便道:“四姑娘略等一等,如今天热了,要换车轿围子,估摸再有两盏茶工夫,就差不多了。”
  清圆笑着说好,她回谢家到现在,同谁都过得去,对谁都愿意好好说话,因此阖家的下人倒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
  今儿她穿一件玉涡色的上衫,蜜黄的裙子,这样初夏的时节里,衬着外头潇潇的天,青葱的翠色,别有一种赏心悦目的随性。月鉴见她摇着一把木兰团扇,便问:“姑娘带了伞没有?”
  日头一点点升高,虽说一路上晒不着什么太阳,但上下马车那一程,还是免不得要暴晒。
  清圆说没有,“出来匆忙,倒忘了。”
  月鉴笑着说:“那正好,我这里有把新做的,正好和姑娘手上团扇一个颜色,也画着木兰花。姑娘坐会子,我去给你取了来。”
  清圆见她快步去了,也不由自己说不要,便冲抱弦笑了笑,在檐下安然等着。可是不大愿意见的人,好像总也躲不掉,那厢清如随扈夫人一道过荟芳园来,扈夫人眼里向来没她,不理会她的纳福请安,目不斜视地过去了。但清如脚下却有缓,乜斜着她问:“四妹妹如今好忙人儿,这会子又要上哪里去?”
  清如虽人嫌狗不待见,但终归是有身份的嫡女,自己要是有心不理睬她,回头又有了让她挑眼的地方。于是据实说了老太太指派她过沈府的事,结果清如一听,冲清容直飞眼色,讥诮道:“咱们这位妹妹,想是要入指挥使府的了。我倒没旁的,只为淳之哥哥可惜,那个名册原是一片好心,谁知竟成了人家登天的梯子。倘或叫他知道,你踩着他的肩头攀附沈家兄弟,不知他心里是怎样一番感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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