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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瓯春 (尤四姐)


  不想扈夫人笑了笑道:“你没有欠考虑,我看你考虑得很周全。不过爷们儿送的东西,本不该收的,你也十四了,要知道避嫌才好。”如此大节上过得去的敲打,任谁也不能挑眼,复对老太太道,“今儿操劳了一整天,母亲快进去歇着吧,可别为孩子们的小事伤了神。”
  于是一家子都进了门,抱弦搀着清圆往回走,细雨打在伞面上,身前一盏风灯幽幽,照着脚下光滑的青石板,倒映出一团橘黄色的亮。
  “只怕太太自此就要盯上姑娘了。”抱弦说,转头瞧瞧她,她侧脸坚定,并没有半点忧心的模样。
  “自我回谢家那日起,她不就盯上我了么。”清圆望着远处檐下的灯笼,喃喃说,“早前克扣用度,将来婚事上必要作梗,这些都是难逃的。横竖躲不掉,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原本清如要是不处处刁难,我同太太之间的恩怨与她无关,可如今你也瞧见了,太太面上还知道周全,她却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常叫人下不得台。”
  抱弦点头,“我明白姑娘的意思,二姑娘骄纵惯了,别说姑娘,就是咱们做下人的,也听不得她那些难听话。不过今儿我倒挺欢喜的……”她话说半句,冲清圆眨了眨眼睛。
  清圆不解,“你欢喜什么?”
  抱弦道:“丹阳侯家的公子呀,心里十成是有了姑娘。这样多好,姑娘从小没母亲,虽说陈家二老待你好,到底没有那么亲厚。我干娘以前常说,人一辈子分两截,做姑娘时好赖不过短短十几年,只有嫁的姑爷好了,那才算有福之人。姑娘如今姻缘来了,小侯爷是皇亲国戚,升州多少贵女都以嫁进丹阳侯家为荣。这么好的机会,姑娘万要把握住,既到了这步田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吧。”
  清圆听了不做声,这句话像碾子一样,在心上滚了一遍又一遍。若说把握,十四岁的年纪懂什么情情爱爱,只觉得这样东西有人抢,必定就是好的。
  她散漫下来,倚着抱弦的肩头道:“这话咱们私下说说便罢了,院里也不要同别人提起。”
  抱弦道是,但神情茫然,似在斟酌她话里的用意。
  清圆叹了口气道:“咱们院子里也有太太的人,前阵子那封信的事她未必不怀疑咱们,只不过不敢拿把柄,暂且将就着。”
  抱弦是聪明人,略定定神,便知道是谁了,“姑娘说的可是小喜?”
  那丫头的老子娘管着府里车轿,这份差事又是太太院子里徐嬷嬷牵头的,七拐八拐的交情,总说得上话。
  抱弦见清圆点头,又道:“那想个法子,把她调到下房当差去吧,留在跟前万一有个疏忽,岂不成了心腹大患?”
  清圆说不必,“留着她自有用处。”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可亲的微笑,这样的样貌秉性,外人看来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罢了。
  主仆俩慢慢走在夹道里,走了一程子,她忽然问抱弦:“你可觉得我太工于心计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有时候很害怕,怕将来自己像个怪物似的,一辈子活在恨里。”
  抱弦比她大两岁,性子沉稳细腻,也善于开解人,笑道:“姑娘怎么这么想!倘或我遇上姑娘遇上的那些事,只怕比姑娘更计较。那些指手画脚的全是局外人,局外人说话不中听,可以不必理睬。姑娘也别着急,等日后嫁个好人,当上了别府的主子奶奶,谁还愿意活在恨里?”
  这么说未来可期啊,就像越往前,离灯笼照耀的光带越近,人生也是如此。坏到极处坏无可坏,剩下的便都是好了。
  ——
  今夜雨打青苔,簌簌下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只听檐下的涵洞里响起淙淙的流水声,闭上眼睛侧耳,恍惚有身在山林的错觉。
  陶嬷嬷进来送新摘的枸杞芽儿,说既可炒着吃,也可晾干泡茶。清圆偏身来看,笸箩里的嫩芽青绿可爱,便捏起一片尝了尝,笑道:“果然有些甜丝丝的。”
  陶嬷嬷道:“这是头一批冒尖的,雨后最是嫩,我起了个清早,只摘了这些,明儿再摘的,成色就大不如这个了。”说罢嗓门矮下来,左右看了看又说,“太太今儿原想邀知州夫人上奇香馆去的,谁知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说知州夫人今儿有客,抽不出身来,姑娘道那个客是谁?”
  清圆摇了摇头,接过春台送来的纱网,把枸杞芽儿慢慢装进网袋,让人挂到檐下风干。
  陶嬷嬷一笑,“是东府的二太太。他们原没什么牵扯,特特儿登门,不知是什么缘故。”
  清圆哦了声,纽子上系着的手绢从美人靠的间隙里滑落下去,她半探出身子去捡,晨间的日光在她眸底跳跃,她淡声道:“八成是东府的四爷到了议亲的年纪,二太太也想托知州夫人说门好亲吧。”


第17章
  其实二太太那张嘴大家都知道,基本是吐不出象牙来的。
  扈夫人因她去了知州府上,心一直悬着,好容易等到第二日,再去相邀,知州夫人又借口要去大佛寺上香,再次婉拒了。这下子大事不妙,一时愁坏了扈夫人。往常那知州夫人因老爷位高权重,总有三分依附的意思,从没有再三相邀不赏脸的时候。这会子冷不丁地淡下来,倒要叫人好好思量,究竟是那天清如人前失仪的缘故,还是蒋氏去人家门上说了什么,有意坏她们的好事。
  扈夫人心里嘀咕,只不放在嘴上说,等到东西两府来给老太太请安的日子,妯娌退到耳房里闲话,才旁敲侧击,“听说元哥儿近来打算捐个举人,如今事办得怎么样了?”
  蒋氏的那个儿子,狗见了都摇头,文不成武不就,要是科考考的是哪家秦楼楚馆的粉头腰最细,他能得头甲头名。早前蒋氏也不死心,想着将他引上正路,兴许就好了,谁知他看见书就吐,连试两回彻底无法,意识到这小子果真不是读书的料,与其胡乱塞银子,还不如留些棺材本儿。阖家上下,哪个不知道元哥儿不肯读书,扈氏还调侃她要捐举人,打量谁是傻子不成!隔山打牛,牛也知道疼的。
  于是她哼笑了声,“正元便罢了,由他混去吧,我没那个闲钱任他造。”
  扈氏心想还算有些自知之明,含糊一笑后复又道:“昨儿我原想请你过府来,商议老太太下月做寿的事,谁知扑了个空,偏你不在。”
  蒋氏知道她有心打听,便笑道:“大嫂子好忙人儿,过几日钧哥儿要完婚,下月又是老太太大寿,果真事儿都堆到一处去了。”言罢叹了口气,“我们为人父母的,怎么能不盼着子女好,四哥儿虽不是我生的,好歹叫我一声母亲,我总得学大嫂子一碗水端平才好。昨儿我不在,是拜会知州夫人去了,她给府上保了两桩大媒,要是咱们德哥儿有造化,也叫他结门子好亲,我才对得起他死去的亲娘。”
  扈夫人听她不盐不酱说了那通,心里只顾嗤笑,还真拿人家当私媒使了,什么人的亲事都去说合呢。只因要套她的话,只好耐着性子和她周旋,“知州夫人可应准了?”
  蒋氏满脸遗憾,“虽答应替咱们留意,只怕并不真放在心上……不过知州夫人倒提起了二姑娘。”
  扈夫人喝茶的动作微顿了下,很快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随口哦了声,“问二丫头什么?”
  蒋氏道:“自然是脾气品行了。我说那知州夫人也真个儿有意思,一家子里头打听,哪里有不好一说?我呀,着实把咱们二姑娘夸了一通,要说姑娘人品样貌,可着升州找,也找不着比咱们家更齐全的了。大姑娘聘了个开国伯家,二姑娘是嫡女,不知更要金贵多少,将来的亲事若是低大姑娘一头,我也不依啊。”
  扈夫人怀疑地打量她,勉强笑了笑道:“那就多谢你美言了。”
  蒋氏脸上笑着,心里暗啐美你个鬼!她这回专程拜会知州夫人,老四那毛脚鸡的亲事不过是个由头,自己家里什么样儿,自己还不知道?那些贵人太太们压根儿瞧不上他们,她拼着讨一回没趣儿,搅了清如的美梦才是正经。
  远兜远转,最终所求无非是一句“唉呀,我们那二姑娘啊”,话匣子一打开,那就说来话长了。小小的年纪,跟前伺候的丫头不知换了几拨,稍有不称意,立起两个眼睛就打骂,家里婢女见了她,都像耗子见了猫似的,将来管家倒不愁的。再则不知道守礼,兄弟们再亲也是爷们儿,如今各自都大了,拉拉扯扯也没个忌讳,家里虽担待了,外人看见成什么话?再说个没脸的,二姑娘养得过于娇贵,十二岁上如了厕还叫奶妈子擦屁股,你道好笑不好笑!
  二太太作为知情人,口袋倒着拎,把那点子老底抖露得一干二净。知州夫人听完了,笑也不是叹也不是,支支吾吾说:“嗳,吃茶……吃茶……”
  损人未必要利己,不过图个痛快。别说富贵人家勾心斗角,小家子妯娌间和睦的也不常有。进了一家门,譬如上了同个战场,比丈夫比儿女,比吃穿比晚景,谁也不甘落于人后。扈氏是太得意了,平常装得一副菩萨心肠,其实心眼子最多最坏。如今大儿子成家立室,今年武举必榜上有名,就剩个二丫头实可操心了。倘或二丫头拣不着高枝儿,那扈氏往后就说不响嘴,一个人一辈子总要有一两样不尽如人意的,事事占足了优,上辈子得积多大的德?扈氏可不像个能积德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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