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其人先闻其声,来者是裴寓衡的舅母肖夫人,宣玥宁的伯母。
裴寓衡低头便对上了宣玥宁同样警惕的目光,动作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将头转开了。
裴璟骥得了阿兄肯定,跑去开门。
一个穿着八幅石榴红裙的夫人先露了脸,梳着高髻上面步摇轻晃,她用手遮嘴,涂着丹蔻的指甲鲜红如血,三十出头的年纪,一举一动都是风情。
最吸引人的便是她那浅棕色的发色,阳关下一晃,还泛着一股子金。
她亲切拉着两个孩子的手走了进来,身后奴仆在房屋放下她带来的东西,恭敬的候在了门外。
屋里没有椅子,她不顾裴寓衡的冷脸,坐在宣玥宁的床榻上,握住宣玥宁的手,唠唠叨叨说她废了多大的力气,才从将他们轰出宣家大门紧闭的宣嘉亦那,领了几个钱过来看他们。
初一看上去,她神情不忿和他们同仇敌忾,痛骂了宣嘉亦好半晌,活脱脱一个爽快识大体的女子形象。
可若仔细听,你会发现,她话里话外都在将所有不是往宣嘉亦身上推,赶人关门的是宣嘉亦,阻止她还看望他们的是宣嘉亦,合着宣家就她一个好人。
谁都知肖夫人是个良善之人,越州前段日子被攻城,还是肖夫人顶着压力率先开仓放粮,在百姓间名声极好。
要宣玥宁说,这宣家啊,就属肖夫人最为精明。
忍着肖夫人在她脸上待估而价的目光,她羞涩一笑。
肖夫人是越州胡商之女,打理生意好一手,宣家上下所有花销都是她在提供。
宣嘉亦乃是宣夫人的庶兄,成了年便从家族中脱离开来自己单过,原本是个整天游手好闲的纨绔,可自打娶了这肖夫人,人都正经起来,还谋了个差事。
吃软饭吃的骨头都酥了,整个家里都被肖夫人把握的牢牢,有钱腰板就硬,嫁给他多年,肖夫人只为了他生下一嫡子,再无所出,后院众多小妾,却只有一个胡姬成功养活了一女。
是已,肖夫人从进门开始,就没讲过一句真话。
拒不收留他们的,是她,特意给他们介绍这处住处的也是她,哪有什么宣嘉亦的事,不过是她惯爱使得计量。
将宣嘉亦描绘成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只要是馊主意就全往他身上泼,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好一个柔弱圣人。
前世,他们可不就被这副贴心的伪善面孔,骗得提溜转。
他们搬到这个残破小院已经月余,她要是有心,又怎会只提了两包点心过来,难道不知他们现在最缺的是药是钱?
肖夫人亲昵地拉着宣玥宁的手,语气里尽是懊恼之意,“都怪我,当日怕你们流落街头,给你们介绍了这个地方,谁成想就有人恶劣收租,还差点把两个孩子给带走,真真悔死我了。”
“也幸好你们兄妹二人硬气,没让他们得逞。”
昨日收租人刚走,今日肖夫人就上门,这院子还是肖夫人给介绍的,若是不关注他们,消息又怎会如此灵通。
只怕这收租人的老婆子受的就是肖夫人的指示。
联系前世裴家到越州遭遇的一切,宣玥宁愈发觉得自己猜测没错,越州离长安、洛阳那么远,若是她想害裴家,自然是在越州找人最方便。
而肖夫人此人披着盛赞实则贪婪成性,为了钱出卖裴家,还真做的出来。
想到后来发生种种,必须得让裴寓衡对她提防起来。
当下回道:“伯母无需自责,又不是伯母想将我们几个推下火坑,我还看见伯母给那老婆子钱让她照顾我们,谁成想人心险恶,真是太过分了!”
她一个天天躺床上吃药的人亲眼瞧见的?胡诌罢了。
裴寓衡听闻此话倏地抬头,红唇依旧如血妖艳,见两人亲亲密密凑在一起,抿了抿唇。
肖夫人被她说的一哽,迎上她那水盈盈里面盛的具是不谙世事天真的眸子,半响才憋出一句,“是吗?伯母也是好心办坏事了不是。”
“我知道的伯母。”宣玥宁一头扎进肖夫人的怀中,她怕她在不动,要笑出声来,肖夫人好面子,她刚才说看见她送人,还理解成是为了他们好,她势必要装下去,而且她也无法反驳。
说她没有给老婆子钱宣玥宁根本不可能瞧见这一幕,做实她压根不想照料他们?还是说她给老婆子钱都是秘密给的,她不可能知道?怎么解释都不好,不如顺坡下来。
“伯母,你真是太好了,玥宁长大一定会回报你的。”
她话一落,就察觉到肖夫人身子一僵,一只手拍在她后背上,“玥宁真乖。”
一直没开口的裴寓衡,望着宣玥宁不断发抖的身子,紧抿地唇展开,“舅母给了那阿婆多少钱?还是要回来为好。”
肖氏咬咬牙,“都是小钱,你们放心,我自然会去找她要。”
“那便好,可莫要让舅舅知晓,他生气了再训斥舅母。”
“你们无需担忧,既然已经交了房钱,安心住就是,寓衡……”
两人说话之际,一直弯着腰趴在肖夫人怀里的宣玥宁,胃里翻涌,胸腔一片恶心,和肖夫人双手交握处的汗渍黏腻之感,仿若放大数倍,激起她一身鸡皮疙瘩。
冷汗涔涔,加之鼻尖全是肖夫人的味道,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肖夫人,推着她一个仰倒差点掉下床去,“哇”一声吐了出去。
肖夫人没反应过来,腰扭了一下不说,还巧被吐了一鞋,还有不少沾到了裙摆上,脸都扭曲了。
第6章 第六章 气急而走
宣玥宁捂着胸口,控制不住的作势要呕,肖夫人抖着腿急忙站起,身上的污秽熏得她眼冒金星,恨不得离她越远越好。
等她站起后才反应过来,她不该这样做,可一低头,就瞧见宣玥宁正趴在床沿,又吐了个来回。
这回从视死如归的神情中硬生生做出怜惜,避着地上的呕吐物,坐在宣玥宁身边,拍了拍她的后背,“瞧瞧你们这一个个病模样,安心在家养病,我定会让老婆子同你们赔礼道歉,真是岂有此理!”
说话的功夫,外面的奴仆已经冲进来拿汗巾为肖夫人擦拭身上沾染的污秽,还顺便将地上的秽物一起弄净。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些酸臭味,宣玥宁头晕眼花地躺回原处,余光瞥见裴寓衡早已远远躲至门口,不由想着,他那般爱洁,这阵子照顾她们两,也不知如何忍下的。
地上被自己吐出去的早饭被清理干净,顿时心疼不已,小脸就更白了,声若蚊蝇般说道:“伯母,玥宁不是故意的,你放心,玥宁会赔你的鞋子的。”
身上不轻不重挨上一巴掌,再次引起她胃里一阵痉挛,“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你身体好对伯母来讲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寓衡啊,家里可就你一个男人,你可得好好照顾她们。”
“舅母放心,”他瞧着病弱西子的宣玥宁,复又冷冷回道,“既然舅舅已经不认我们了,舅母日后还是少来,他会不喜的。”
肖夫人早就难以忍受,如坐针毡,见他说这话,当下做出生气模样,“寓衡!都是亲戚说什么不认得话,你舅舅他就是转不过弯来,你且看你舅母如何劝他。”
裴寓衡脸上没什么表情,孱弱的直挺挺站在那,一副任你说甚我自岿然不动的态度,把肖氏气了个仰倒。
嘴里念叨着,“小没良心!”
宣玥宁拉拉肖氏袖子,“伯母,阿兄就是这么个任性的性子,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还是我们玥宁乖。”肖氏摸摸她的脸蛋,随即一副被裴寓衡气坏了要走的模样。
哪知脚还没踏出去,就听裴寓衡说道:“舅母还是将提来的东西带走,我们家小,放不下。”
“好!好!”肖氏这回是真生气了,转身拿上东西气势汹汹带着奴仆就走,身后还有宣玥宁虚弱的“伯母莫生气”的喊声。
木门“哐当”一声被狠狠合上。
宣玥宁立刻禁了声,对上裴寓衡的黑眸,脑中眩晕都没了,“家里不能所有人都得罪她,总得有人安抚。”
他还站在原地,也未回话,只是似笑非笑的拿凉凉目光将她从上扫视一遍。
索性两个孩子贴心,听肖夫人走了,赶忙从胳膊跑了回来,一个开窗通风,一个倒了碗水喂她,总算将这诡异的气氛冲淡。
宣玥宁刚才将肚中东西尽数吐了出去,现在倒是舒爽了不少,觉得浑身都是力气,出去跑上两圈都没问题,撑着身子道:“昨日老婆子才大闹一场,今日肖夫人就来安抚,让我们安心住在这里,我总觉得肖夫人她……”
她咬了下舌头,思考应该如何说才能让裴寓衡认清肖夫人的真面目,就听裴寓衡低低恩了一声,对她的未尽之言表示认同。
诧异的望过去,就见他身上精致的水纹宽袖长袍一动,泛起层层波浪,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将腰间略歪的镂空香囊球摆正,屋子内的空气着实不好,可他除了站的远了些,却并无嫌弃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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