蓑衣穿在陈长庚身上,潮潮沉沉的带着麦穗体温。陈长庚举着伞趴在麦穗背上。
麦穗走的并不稳,稀烂的土路有时会滑一下,麦穗膝盖下弯把陈长庚往上颠了颠。
“崽崽你更重了,姐姐都快背不动了”
静悄悄只有‘唰唰唰’雨声。
“不过秋天你就七岁了,不用姐姐背。”想起来就让人开心,麦穗咧嘴笑眯眯。长出来的门牙很白,就是大的有点奇怪。
陈长庚看着麦穗头上热出的微微白烟没有丝毫感动,他清楚自己要什么,麦穗不是他要的。
麦穗背着陈长庚书袋送他上学,沟渠边长满了鲜嫩的茅芽。
“崽崽给你”麦穗摘了几根举到陈长庚面前。
“呵,陈长庚没长手吗?”在沟渠边放羊的二狗,早就看不惯围着陈长庚转悠的麦穗,不为什么就是看不惯。
“崽崽是读书人,当然不能做野孩子的事!”吵架麦穗从来不怕的,打架也不怕,她有崽崽!
“野孩子不就是你?你是得好好巴结陈长庚,免得将来人家不要你。”二狗依然双手环胸斜抱着鞭子,看白痴一样看麦穗。
“崽崽才不会不要我呢,是吧崽崽?”笑眯眯低头问。
“……走吧,一会儿上学迟了。”陈长庚抬脚走。
麦穗紧着步子跟在后边,还不忘回头刺二狗:“放你的羊吧,先生老夸我家崽崽,他读书可好了将来是要中状元的!”
陈长庚走的身体僵直,悄悄握紧拳头,显摆就显摆为什么拉上我?
二狗看着慢慢远去的两个人,从地上揪下一根茅芽剥开放在嘴里嚼了嚼,从唇缝里吐出几个字:“白痴,人家真的做了状元还要你?”
陈长庚现在就不想要了,他实在受不了麦穗爱显摆。陈长庚问先生:“先生,如果不想要自己娘子,该怎么办?”
先生是个老秀才,相貌清瘦脾气温和。他摸着胡子看了陈长庚一会儿:“等你长大成人能自己做主的时候,写下休书就好。”
第23章
可惜世事难料,不等陈长庚长大,情形急转直下。这年还不到三月差役忽然到村里来派壮丁,说皇帝要北上巡幸□□,得修一条南北运河。
公文上说皇帝巡幸、嘉奖□□卫国公齐渊剿灭盐榆暴民有功。可县里有人说是卫国公兵力太强,皇帝不放心想寻由头夺爵贬斥。
不管到底为什么,修运河是必须去。当然也有不去的像陈进福缴一两银子,没有壮丁像陈大娘家缴五百钱。
村里青壮年少了一大半,只剩下农妇和老弱在地里挣命。
这一去就是两年,直到麦穗十一岁这年春天,征夫们才回来。不回来不行了,据说北地绝收十室九空,运河修不起了。
陈卓庄去了五十七人,回来了三十六。许多人连尸骨在哪儿都不知道。三三两两农人垂着头在野地里挖坑,放入骨灰或者旧衣裳,这就算魂归故乡入土为安。
偶尔一两声悲怆的唢呐声,中间会猛然出现崩裂的嚎哭,像是极力压抑下的崩坏,可是很快又戛然而止埋进胸腔。悲痛有什么用,不能顶半个窝头半片衣裳。
即便麻木也得跪着趴着挣扎着活下去。
麦穗把柴背回家到瓮里舀一瓢凉水,咕嘟嘟仰着脖子灌下去。嘴角水迹拿袖子一抹,急匆匆出门去秋生家。
秋生爹去了没能回来,秋生奶奶受不住没两天也跟着走了。秋生娘送走婆婆,累得躺下挣扎不起来。
“春生咋样了?”麦穗一边悄声问,一边去看炕上的小孩儿。春生前天还能跟着哥哥在地上走,这两天却什么也吃不下,还吐清黄水儿。
秋生守在弟弟炕前痛苦自责:“一定是我没看好春生,让他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春生有六七岁,躺在炕上小小一点看着都没有四岁孩子大。细小的身体顶着一个大脑袋,肚子鼓的很高,一会儿抽搐一下,嘴角溢出些清水。
眼窝深陷巴掌大的尖脸青黄皮儿,春生无神的看向秋生:“哥……难受……”弱猫一样细微的声音,不趴在嘴边就听不到。
秋生忍着泪,拿布巾给弟弟轻轻擦干净,柔声哄:“过两天就好了,春生喝点粥好不好,哥没放野菜。”
眼泪跌在炕沿。
麦穗别过头去看秋生准备的粥,黑乎乎面糊混着麸皮、高粱皮:“这不行,春生都病成这样了吃这咋行?”
秋生低头不说话,这是他家能拿出最好的了。麦穗也知道,秋生家早就谷糠合着野菜麸面吃了。
“你等着”
麦穗快跑回家直奔东厢厨房,拿下食篮里边有杂面窝头还有两个白面馒头。
这几年有姚家的生意,陈家日子一直过得去,别的不说杂面窝头还是能管饱的。因此村里孩子麦穗长得最好,又高又壮明明才十一看起来像十二三。
也许富家小姐看不上麦穗这样的,但村里谁不羡慕陈大娘孩子养的好。
麦穗拿起一个白面馒头有些迟疑,她家花销也高,她知道娘想把崽崽送到县里好学堂去读书。因为先生说,崽崽继续在镇上读书怕是会耽误。
好学堂一年束脩就要二两银子,还不算笔墨。
他们家也极少吃白面,这馒头是为了给大娘庆四十岁生辰蒸的。
麦穗抿嘴吸吸鼻子,把馒头掰下半个又拿出两个窝头。中午只吃一个窝头好了,她把自己那一份分给春生,也许就能救春生一条命。
怀里揣上窝头馒头,麦穗风一样跑到秋生家。
“半个馒头分成两半拉给春生泡了吃,记得他肠胃弱不敢多吃。”麦穗一边说一边把窝头馒头塞到秋生手里“窝头给慧嫂子。”慧嫂子就是秋生娘。
“哎、哎”秋生抱在怀里激动的浑身哆嗦,对炕上病弱的弟弟说“春生,你等等哥给你烧开水泡馒头,白面的!高兴啊?”
麦穗叹口气,要是二狗家的老山羊还在就好了,还能求点羊奶给春生泡馒头。可惜前几天二狗娘连着刚下的羊羔一起卖了,换回上百斤粮食要给二狗爹好补补。
是得补补,二狗爹虽然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可是整个人就像裹着人皮的骷颅架子,黑黢黢看着吓人。
麦穗回家去井台提水,浇后院墙根的几窝南瓜。除了南瓜还有厨房墙角下点的丝瓜,粮仓墙角下一排豇豆,这些都是麦穗弄来种子种下的。后院蒜苗和雪里蕻也早就变成韭菜,水肥给的足都长得绿汪汪的。
扶着辘轳绞上一桶水,麦穗摇晃着往家里提还没到门口,秋生跑着来找她:“姑姑不行,春生吃什么吐什么!”
秋生脸色急的煞白,偏颧骨露出不正常艳红,两只眼睛黑亮黑亮盯着麦穗,像是身体逼出的最后光芒。
麦穗放下桶皱眉,其实秋生这种情况村里也有过,就是吃的太坏底子太弱。
王善看见麦穗停在路上也过来:“怎么了?”
麦穗说了,几个人相对发愁。王善身子单薄比麦穗高一些,虽然才十四眉眼间已经压下愁苦。
“……不然咱们去林子里掏鸟窝,不管是鸟蛋还是鸟拔了毛熬汤都能补身子。”
王善爹也回来了,不过没有二狗爹命好,瘦不说还瘸了一条腿。
王善娘当晚就杀了一只鸡给当家的补,第二天又卖了两只换回二十多斤粮食慢慢调养。
才刚三月没法踩泥鳅,却是孵小鸟的季节,麦穗点头。
“要是有多的,我,我想拿回家给我爹也补补。”王善期期艾艾结巴。
“嗯”麦穗应了弯腰,手还没碰到桶,王善抢先提起来送回陈家。
几个半大孩子结伴去林子里,鸟窝并不好找总是在树梢或者隐蔽处,不过鸟崽儿爱叫,唧唧啾啾用心总能发现。
几个人仰着脖子在林子里转悠半天,掏了五颗蛋抓了三只毛茸茸鸟崽儿。虽然只有手心大,但是熬成汤总是肉滋补。
孩子们脸上有了点笑容,带着战利品回家,忽然林子顶上传来‘咕~咕~’叫声,然后扑棱棱翅膀拍打树叶声。
王善惊喜:“夜猫子!”夜猫子是鸮鸟的一种,这种鸟体型大。
几个孩子眼睛亮晶晶对视,大!有肉!
寻着一棵最高的桑树,冒出林冠有一个乌压压大鸟巢,那鸟巢大的离奇有小半磨盘大。
麦穗紧紧腰带:“我来上,这个太高我怕你力气吃不住。”王善有些讪讪后退,上了几棵树他确实腿虚,
麦穗多年爬树老手,抱着树干呲溜呲溜上去,攀着树枝爬到林子上边。上边看树林和平常完全不一样,浓浓淡淡的绿色连绵起伏,清风徐来让人耳目舒畅。
麦穗闭眼享受了一下,才小心的攀着树枝往鸟窝靠近,鸟窝里的小鸟似乎感觉到了恐惧‘啾!啾!啾!’凄厉惨叫。
天空中投下一片阴影,树下仰着脖子的王善最先看见:“麦穗!小心!”惊恐变形。
一阵风扑来带着碎叶,麦穗顾不上抬头看下意识低头回身抱紧树干,一只展翅将近五尺的猛禽扑向麦穗。
是了,夜猫子怎么会白天叫,这明明是罕见的雕鸮,虽然也是鸮鸟却以狐、獴,其它夜猫子为食。
麦穗抱紧树干,把脸藏进胳膊树干间恐惧大吼:“走开!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