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华绮的心跳愈发混乱,耳边甚至出些嗡鸣。
虽然不是很明显。
但贺昭说的并没有错。
不知为何,她的眼前,隐隐约约晃过一些可怕画面。
贺昭继续问道:“你真的不好奇,为何皇帝和太子总是一边防备闻擎,一边纵容闻擎,还给他许多体面?”
虞华绮的心乱得无法思考,她深深呼吸了几口气。
“为什么?”
贺昭见鱼儿终于上钩,唇角微微上扬,“你告诉我敏敏在何处,我便告诉你,闻擎究竟有什么秘密。”
虞华绮听到卫敏的名字,黑沉水银似的眼眸转了一转,略微回神。
她沉默良久,终究还是道:“闻擎瞒着我什么,我自会问他。但你,你永远别想知道,卫敏在何处。”
贺昭笑容僵住,“你确定他会告诉你?”
虞华绮垂着桃花眸,秾艳娇丽的容颜透着凌冽寒意。
“他若真有秘密,不愿告诉我,我从旁人那里知晓了,他也未必会高兴。而且,你怎么知道他不愿告诉我?”
言毕,虞华绮转身便要离开。
贺昭看着她的背影,僵住的唇角渐渐下垂,“好动人的情谊!虞华绮,你知不知道,闻擎的手臂上,共有多少道伤疤?”
虞华绮的脚步猝然停住。
“粗略算算,这么些年,少说也有两三百道?”
贺昭说着,走到虞华绮身前,“你以为,除了我,还有谁知道,还有谁愿意告诉你,闻擎曾经历过什么?你以为闻擎真的会说?”
虞华绮死死咬着下唇,几乎是瞬间,就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
她闭了闭眼,“三个月前。”
“我只能告诉你,三个月前,敏敏都过去什么地方。”
贺昭差点气笑了,“我要知道这个干嘛?”
虞华绮心如刀绞,头脑却冷静得仿佛与身体撕裂开来。
她反问道:“你以为,除了我,还有谁知道,还有谁愿意告诉你,卫敏去过哪里?”
贺昭应道:“我要交换的消息,是卫敏现在在何处。”
虞华绮嘴里全是铁锈的味道,她以为自己已经迈不开腿,但她其实可以。
她甚至像个木偶似的,僵硬地朝虞府马车处挪了两寸,“我只能告诉你,三个月前,卫敏游历过哪几个地方。你若不愿交换,就算了。”说完,她一步一步,走地决绝。
终于,在她即将进马车时,贺昭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好。”
贺昭没有选择,虞华绮可以说走就走,即便不知道答案,也能被闻擎捧在掌心过一辈子,但他不可以。
闻擎把虞华绮护得很周密,错过今夜,他或许再也不会有机会,知道有关卫敏的任何消息。
虞华绮顿住脚步,转身走回街角。
她垂着眼帘,没有看贺昭,“说。”
贺昭吐了口浊气,道:“你知道,太子在两岁时,曾生过一场重病。他重病半年,痊愈之日,恰逢闻擎出生之时。皇帝爱屋及乌,认为闻擎命中带福,故而格外宠爱闻擎。”
虞华绮颔首,此事不算秘密,她自然知道。
太子病得最严重的时候,皇帝曾为此罢朝,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地守着他,并令举国上下过他祈福。
闻擎受宠,朝野大多人都以为,是因为他出生的时机巧,沾了太子病愈的光。
贺昭道:“什么命中带福?其实当年,太子的病症是无解的,用再好的药吊着,也活不过一年。皇帝爱重三十岁才得的第一子,要褚鲛不惜一切代价,救活太子。就在此时,闻擎出生了。”
说到此处,贺昭突然住嘴。
虞华绮抬眸,对上贺昭的眼神,片刻后,她道:“旗文山。”旗文山距皇城很近,是有名的高山,也是卫敏游历的第一站。
贺昭这才继续道:“皇帝用褚家全族性命,威胁褚鲛,褚鲛不得已,使用褚氏已经禁用的医术,以太子至亲,也就是闻擎的血,调配药方,医治太子。”
虞华绮瞳孔骤然紧缩,心逐渐坠到冰窖。
她僵硬地吐出几个字,“姚城大昀河。”
贺昭颔首,继续道:“太子用了药,很快便痊愈。但此病时常会复发,为了调理太子的身体,每月十五,闻擎都会被取一次血,给太子入药。”
清冷夜风吹过,拂过虞华绮发梢,几绺柔软青丝扬起,扫进她的眼睛,刺得她猝然滑落两滴泪来。
她的嗓音干哑得不成样子,“邀月楼。”
贺昭对此视若无睹,“闻擎十二岁时,太子的身体已经大好,他无需再被每月取一次血,两月一次即可。但这么些年,太子总有受伤染病的时刻,他被取的血,又何止规规矩矩的一年几次?”
“柳城,还有最后一站,我要知道前世的事。”
“前世范秉谋反,太子重伤,这些你都知道。太子伤势过重,为此,皇帝取了闻擎大量血液。闻擎被送往封地的头两年,其实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虞华绮苍白的面容之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吐出两个字,“乌篷。”
乌篷是三个月前,卫敏游历过的最后一站。她在乌篷逗留半月,随后,就调转方向,启程往西北,去了铜门关。
贺昭听了卫敏前面的行程,是从皇城一路往南走,他正猜测着,卫敏下一站,是否会去更南边的,温暖富庶的杨城。
虞华绮没有再理贺昭,她浑身凉透,近乎麻木地进了马车。
马车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丝活人气,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良久,蜷缩在冰凉地面的虞华绮,传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哭泣。
回忆纷至沓来。
从前许多疑惑之处,全都有了解释。
虞华绮想起,昔日在浒嘉围场,有人传言,太子受了皇帝责罚。闻擎原好好的,那天下午,面色忽然苍白,甚至次日,就发热昏迷。
她多傻啊,以为闻擎是染了风寒。
她多坏啊,在闻擎那么脆弱的时候,还只知道缠着他给自己烤兔子。
回想起那日,火堆边忽而浓重的血腥味,虞华绮的泪霎时晕湿了裙摆。
几次三番,她几次三番在闻擎面前提起,他手臂的伤,还非逼着他用祛疤的药。他是不是很难过?
虞华绮哭得仿佛溺水的人,几乎喘不上来气。
她记起自己曾笑嘻嘻地问闻擎,他幼时的趣事。
当时闻擎绞尽脑汁地想,几乎是硬挤出几件,并不算多有趣的事。她却笑话闻擎冷淡无趣,连童年都比旁人寡淡些。
此刻再想,逼闻擎回忆童年,是多残忍的一件事呢。
生母早逝,苦苦在那吃人的皇宫里,求得一线生机,最常见的,便是刀和血,还有满身的疤痕。
除了一片腥红,能有什么趣事?
虞华绮总以为闻擎很强大,强大到无所不能,即便再难的局面,也总有办法扭转乾坤。可那一年年,一次次的割肉取血,他究竟是如何熬下来的,她从不知晓。
闻擎推开车门,看到哭得狼狈,蜷在地上缩成一团的虞华绮。
方才在宫变中,面对无数□□短剑,血影白骨都面不改色的他,神情霎时染上惊慌。
他弯腰,将哭得湿漉漉软绵绵的小姑娘抱进怀里。
虞华绮靠在他坚实的臂弯中,似乎闻到了一丝血腥味,她抱着闻擎的右手,倏而哭出了声。
闻擎叫她哭懵了。
范秉生性狡诈,背着他,和容易被控制的荣王搅在一起,毫无预兆的,在今夜发动宫变,刺杀皇帝。此刻,宫中的羽林军,一半跟着荣王范秉作乱,一半护着皇帝。
他有暗卫相护,并未出事。
宫中沦陷,消息难以传递,他也是直到刚才,才知道这小姑娘为自己的生辰,准备了什么。闻擎亲自下手,诱来的范秉,故而对范秉的反水,早有对策。
他在宫中,刚趁乱布置好一切,就听到老管事传进的消息,怕小姑娘难过,硬是中途抽了半个时辰,出来寻她。
谁知人哭成了这般?
“好孩子,不哭了。我回来晚了,辜负了阿娇一番心意,阿娇委屈了是不是?”
前方,哒哒马蹄声愈发鲜明,还伴随着百姓被踩踏的惊叫声,混乱极了。
☆、第60章第六十章
泪水濡湿了虞华绮整张雪白的芙蓉面, 她环着闻擎的脖颈, 用湿哒哒的脸颊去贴闻擎的,沉默而温存。
闻擎看不见她的表情, 只感觉到有泪水顺着自己的侧脸,不断滑落。
他单手抱着虞华绮,腾出右手,用略嫌粗粝的指腹, 拭去她满脸的泪, “别哭。”
虞华绮皮肉娇嫩, 脸颊原就被泪水蚀得刺痛, 再被闻擎这么一擦, 顿时痛得更厉害了。她桃花眼一眨,猝然滚落几大串眼泪。
闻擎见哄不住,只得低声同她解释,“我不是故意不回去。方才荣王联合范秉, 逼宫了。此刻宫内正乱着,皇帝和懿王都被困其中。今夜很关键,或许……”
虞华绮听到范秉逼宫, 吓得攥紧了闻擎的衣领。
她刚哭得太猛, 这会正哽咽着, 说不出话, 却仍是竭力从湿哑的喉咙中挤出几个字, 近乎慌张地打断闻擎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