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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人你不要跑! (漂浮的行灯)




第104章 (正文完)
  顾琢斋伤愈之后,在灵泉寺静养了三月方重新回到画院任职。
  他这场病生得蹊跷,汪石虽然心有疑虑想要问个究竟,但见顾琢斋本已清瘦的身形瘦得形销骨立,也只得按捺下不解,私下里对他多方宽解,望他早日振作。
  顾琢斋无意去理论清和对他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只是为了让他不至于寻死编出来的胡话,总而是信了。
  世上再无别事让他牵挂,他便干脆沉心遁入画道,每日除了必要的吃饭睡觉,便是钻研画艺。他心无旁骛,至于对韩风被革职流放一事,完全一无所知。
  明若柳虽然与韩风签下契约,告知了他封印的印眼所在何处,却隐瞒了他一事,那便是这个封印并不是如他想得那般是一个以魂魄化力,单纯镇压的封印,反而更像是一个契约——一个以魂魄固守一地,不得转世轮回为代价,换取大妖妖力被禁,无法作乱的契约。
  韩风固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捉妖师,但利心太过,擅闯旧宫御花园,妄触前朝封印,差点放出镇压在宫殿地底的大妖,反而差点酿成了大祸。
  顾琢斋卖掉浮桥镇的老宅,买下明若柳在京城住的小院,搬了进去。
  明若柳走得匆忙,留下一院奇花奇草无人照料,顾琢斋不懂莳花弄草,但因为爱惜她留下之物,只得硬着头皮钻研。后来他慢慢琢磨着,倒也领悟出了几分心得。三年过去,庭院被他照料得比明若柳在时更来得鲜妍清雅。
  他将清和赠予他的金铃悬在明若柳房间的窗户下,每日听着风拂铃响聊作慰藉。
  程安亭一朝得中,外放至江南任官。他离京时正是顾琢斋最为消沉、谁也不想见的时候,他几次前去灵泉寺想要同顾琢斋辞别,无一回不是被拒之门外。
  他在江南安顿好后,隔三差五寄信与顾琢斋,顾琢斋料到信中无外乎都是些劝慰之语,收信之初连信封都没拆,更遑论提笔回信。及至半载过去,他哀戚懊悔的心思减轻了半分,方渐渐恢复了与程安亭的通信。
  程安亭三年任期期满,准备回京重新接受任职,自启程之初便连写了几封信给顾琢斋,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前来相接。
  这日是程安亭到京的日子,顾琢斋在家收拾好,早早就出发前去城郊驿馆等程安亭入京。驿馆在城西郊外,与旧宫相去不远。顾琢斋见时间还早,顺便拐到了旧宫旁的集市闲逛。
  走到一个三叉路口,见不远处一群人围着一处算卦看命的摊子,一个须发皆白,胡子长长的老头子立在卦摊前,正在绘声绘色地同人讲着《柳毅传书》的故事,便跟着凑了过去。
  说书的老头子声音洪亮,讲到兴头上眉飞色舞,不见半点老态。他语调抑扬顿从,嬉笑怒骂引人入胜,引得围观众人跟着他讲的故事时而哄堂大笑,时而扼腕唏嘘。
  老头子酣畅淋漓地讲完一个故事,围观的人心满意足地散去,老头子端起茶壶尽兴地喝下一大口,见摊子前站着个面容清秀斯文的年轻人,几不可察地挑眉笑了笑。
  他放下茶壶,咂咂嘴,笑眯眯地问顾琢斋道:“后生仔,故事讲完了。你还不走,那是打算算个命吗?”
  顾琢斋听着他说书,神思不由飞到了明若柳在时,拉他去茶馆听书儿的回忆。他出着神被人骤然点醒,迟疑一瞬点了点头。
  老头子坐下来,问:“那你是要看面相手相,还是要测字?”
  顾琢斋向来不信命理玄学,老人如此问,他便随口答道:“测字。”
  “好。”老人干脆答应着,递给他一支笔,伸指点了点摊子上放着的一沓纸,“你抽一张,随便写个字就好。”
  顾琢斋抽出张纸,落笔写了个“柳”。
  老人拿起纸一看到纸上这个字,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您笑什么?”顾琢斋不明所以。
  “春来柳发,万物复苏,生气勃发之时,烦忧也会随着冬日风雪消融无踪。”老头子拈了拈雪白的长须,摇头晃脑神叨叨地说:“柳条飘摇如丝,常常勾人衣袖惹人流连。我虽不知公子心里到底想的什么,但从字面来看,你与心中记挂之人缘分未尽,还有纠缠的余地。”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怎样都解释得通,唯有最后一句话隐隐触到了顾琢斋的心事,让他感到几分惊异。
  “测字五文。”
  他张开想要多问几句,还没来得及出声,老头子便伸手在他面前比了个五,打断了他将要出口的话。
  顾琢斋转念一想自己读了那么多书,此时竟想着用巫卜之术排解心中忧虑,不觉羞惭。他默然掏出五文钱递给老叟,离了卦摊。
  老头子坐在摊位后,看着顾琢斋走远,确定他不会回来后,攥了攥手里写着柳字的薄薄宣纸。纸在他手心化成粉末,他一张开手,粉末随风而散,分毫不留
  “傻小子一个!”他嘟嘟囔囔地嘀咕一声,伸了个懒腰,收摊起身,往旧宫的方向走去。
  顾琢斋出得城门,在驿馆旁的折柳亭等候程安亭的车马到来,及近晌午,他听见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立时起身细看,便见到程安亭策马向他疾驰而来,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辆挂着程府家徽的马车。
  两人三年未见,重逢自然欣喜万分。程安亭少了分跳脱,多了分沉稳,若说他在浮桥镇时好似一柄不敛锋芒,明晃晃露在人前的一把利剑,此时便已将光芒敛入剑鞘,光凭凛冽沉着的剑意让人不敢轻犯。
  顾琢斋离群索居三年,气质更显沉稳内敛。他穿着身青色衣衫淡然而笑,与程安亭两相对照,恰如一杆幽翠挺拔的青竹。
  两人寒暄几句,程安亭回身向马车走了两步,故作神秘地问顾琢斋道:“茂之,你猜这马车里坐的是谁?”
  顾琢斋哑然失笑,“我怎么知道?”
  程安亭得意地打了个响指,大笑道:“是你的嫂嫂!”
  “你成亲了?!”程安亭从未在信中谈及过他成亲一事,顾琢斋委实吃了一惊。念及泛漪,他难免感觉情绪有些许复杂。
  “什么时候的事儿?”他问。
  “快一年了。”程安亭本想吓顾琢斋一大跳,见他不过稍微惊讶了一瞬即便回复了镇定,不由觉得有几分无趣。他走到马车前,又问道:“你猜你嫂嫂是谁?”
  “啊?”顾琢斋只觉程安亭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天高地远,他怎么会知道他的夫人是何人氏,但由程安亭家世门庭推及,想必对方也必然是位与他门当户对的佳人了。
  程安亭狡黠一笑,故意与他卖关子。
  “你认识的。”
  “我认识?”顾琢斋更是一头雾水。
  他平生结识的女子一双手都数得过来,其中能和程安亭结为秦晋之好的,他倒真想不出会是哪家姑娘。
  他说不知,程安亭见他这般愈发兴起,只是一味叫他猜。顾琢斋察觉到程安亭在与他玩笑,干脆一揖认输,“你给个明白示下吧,我实在猜不出来。”
  程安亭爽朗一笑,转向马车高声道:“娘子,出来吧。”
  一双纤纤玉手撩开马车帘帐,露出了里面一张清丽温柔的脸。顾琢斋一眼望去,立时惊在了原地。
  “顾公子,好久不见。”
  泛漪柔柔一笑,搭着程安亭的手步下了马车。她改换成了妇人装扮,眉眼间的稚嫩青涩褪去大半,袅袅婷婷地好似朵迎风盛开的莲花。
  顾琢斋目不转瞬地盯着泛漪,也顾不得这样行为颇是失礼。
  “你……她!”他颤着声音问,激动得说不出话。
  泛漪明白他想问什么,她摇摇头,低声说:“三年前南煌一走就没回来,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她这话如朝顾琢斋兜头泼了盆凉水,顾琢斋急急点了几下头,移目望向程安亭,眼神里含有了一分询问。
  明若柳出事之后,他没有向程安亭详细解释事情原委,但他相信以程安亭的聪慧,应该早就猜到了泛漪和南煌的真实身份。
  “我不在乎。”程安亭大咧咧说着,搂过了泛漪,“我会保护好她,不会让人发现的。”
  泛漪低头微笑,神态净是温柔依赖。
  “恭喜二位。”顾琢斋释然一笑,拱手向程安亭和泛漪道喜。他揶揄笑道:“可惜我事前不知此事,没能为你们备一份贺礼。”
  “我还缺你这份贺礼?!你这话不是摆明着不满意我瞒你呢!”
  程安亭利索地反击,与顾琢斋相视而笑。
  顾琢斋虽为着程安亭得成眷属感到高兴,但在高兴中又不自觉生出了一分怅惘。他不禁悄然想,如果当年明若柳没有去找韩风,而是逃出了京城,今日会不会别有一番情景?
  这一千多个日夜,他时不时就会梦到京郊荒宅里,南煌冷冷对他说的那句话。
  “白婉宁是她救回来的,司天监的人是我杀的。”
  这句话让他夜不能寐,让他无数次从梦里惊醒。当初明若柳说人是她杀的,他信了她的话,并且在某一刻真切地恨上了她。
  他痛恨她用这样一个弥天大谎欺骗了自己,他不能接受她把自己当成了江焕的幻影,更做不到对她手上沾染的鲜血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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