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向来严肃的定远侯也略略颔首,露出一丝笑,“可是韩家郎君送来的?”
“是,舅舅刚好到南边采买货品,就顺带着购了些应季的瓜果随船运过来。”秦莞乖巧地答道。
有韩家这个好亲家,秦昌脸上有光,连带着对秦莞态度也好了不少。秦莞把一碟芒果放到他跟前的时候,他还赏脸夸了两句。
秦茉哼了哼,酸溜溜地说:“不过是些歪瓜酸果,有什么稀奇的,也值得你这样显摆?二姐姐的舅家年年往府里送,他家果园比金明池还大,也没见二姐姐说什么。”
“城南农户家的麦田比皇城都大,这怎么比?萧家舅舅园子里长得是什么,大妹妹送来的又是什么,你可见过?”
说话的是秦三叔的大儿子,秦二郎,他从筐里捡了个山竹,在手上掂了掂,道:“就这么小小一筐,不说价钱几何,单是从南地送过来的船资运费就能把萧家舅舅园子里的瓜果都买下。”
秦二郎随了秦三叔,是个狐狸性子,很少如此直白地怼人,只是今日实在看不过秦茉如此不敬长姐,连带着把萧家也给贬了,就是为了敲打敲打那对不作为的父母。
秦昌向来偏心,不仅没体会到二郎的用心,还把他也给怪上了,沉着脸瞪了他一眼,又责怪般看向秦三叔。
秦三叔慢悠悠地剥着荔枝壳,权当没看见。
纪氏一心喂着小儿子,脸上笑意不减。
反倒是萧氏,笑着说:“我兄弟家就是种地的泥腿子,如何能跟韩家阿郎比?茉儿也是,在家里胡乱说说没人怪你,去了外面可不能随意开口,免得叫人笑话了去。”
温温和和一句话,轻轻巧巧地把矛头指到了秦茉身上。
偏生秦茉听不出来,还以为萧氏在给自己解围,感激道:“谢母亲教诲。”
秦萱不像萧氏这么有城府,一脸尴尬和愤恨。她恨秦茉口无遮拦,更恨自己没有秦莞那般强势的舅家。
萧氏虽然也是出自宫中,却与韩琼大不相同。
韩琼出身高门,作为女官选进宫伴在贤妃身边,有品阶,又有身份。萧氏娘家只是普通农户,自小便被家里人卖到了宫里。
当年,若不是韩琼求到贤妃娘娘跟前,萧氏怎么也不可能来到定远侯府,成为秦昌的贵妾。
就算秦萱百般强调自己的母亲如今也是正室,并不比韩琼低,然而现实却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她,她与秦莞无论如何是比不了的。
一时间没人再说话,偌大的正堂只能听到轻微的咀嚼声。只是各有各的思量,没人把心思全然放在吃食上。
满屋子也就秦耀吃得最安稳。
他见秦莞把碟子里的醉三丝吃完了,便把自己案上那盘换给她。
秦莞抬起头,冲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谢大哥哥赏。”
秦耀勾了勾唇,“吃吧。”
秦二郎捡了个豆壳弹到秦莞身上,道:“没良心的,只看得见大兄?”
“也谢谢二哥哥。”秦莞嘻笑着把刚刚剥好的虾放到净碟中,双手举着呈给他。
秦二郎哈哈一笑,捡了只嫩虾放到嘴里,一脸满足。
三叔家的四郎还不到五岁,长得嫩乎乎,豆丁似的,奶声奶气地叫:“大姐姐,四郎也要吃果果!”
“好嘞!”秦莞挑了个大青芒放到他怀里。
小家伙亮着几颗小米粒牙,一口咬在青皮上,肉肉的小脸皱成胖包子,“呜呜……苦的!”
满屋的主子仆从全都笑了。
屋内的气氛再次活络起来。
定远侯府每逢初一十五都有家宴,吃饭倒是其次,主要是为了联络感情。
用罢饭,碗碟撤去,桌案抹净,焚上合香,泡上清茶。
小辈们凑到一起说着京城的趣事,长辈们谈论的多是国情民生。
秦三叔问:“大兄,那梁家父子此次回京,官家可是无意再让他们返回西北?”
定远侯是个沉默威严的人,面对亲人同样如此。他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说:“嗯。”
秦三叔嘴角一抽,只得自己说下去:“梁家父子向来主战,如今边关局势紧张,官家这时候招他们回来,莫非想与夏国和谈?”
定远侯沉着脸没说话,默认了。他个人并不支持和谈,一旦和谈,大昭势必会付出极大的代价。
秦昌插口道:“和谈也没什么不好,穷兵黩武并非百姓之福。”
秦三叔皱了皱眉,道:“那夏国皇庭惯爱出尔反尔,即便和谈——”
定远侯打断他的话:“如今一切未定,在外不得妄言。”
众人皆执手:“是。”
秦莞呷了口茶,暗暗地叹息一声。
三叔说得没错,即使这次和谈成功,不出三年夏国依旧会打破盟约,无耻犯边。大昭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边关失守,连丢数座城池,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梁桢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收拢势力,渐渐壮大起来,最终得以和昭、夏两国分庭抗礼。
这么一想,秦莞更觉得梁桢是个人才。
定远侯看向秦耀,转移了话题:“端午金明池夺标,官家亲至,准备得如何了?”
“尚可。”秦耀木着脸回道。
定远侯同样木着脸点了点头。
父子两个一脉相承,坐在一起就像在比谁的脸更冷似的,冻得周遭的人都不敢大声说话。
秦三叔朝天翻了个大白眼,笑呵呵地活跃气氛,“今年端午节比往常时候都要热闹,宫里的娘娘公主都会去,你们几个小丫头只管打扮得漂漂亮亮,叫他们看看咱们秦家女儿的风采!”
一席话说得四姐妹皆是红了脸。
纪氏推了秦三叔一把,没好气地说:“这是你当叔叔的该说的话吗?”
秦三叔哈哈一笑,“喝茶、喝茶。”
秦莞面上飞红,心内却冷肃非常——公主也会去,这么说,她很快就能见到嘉仪公主了?
***
五月初五,端午节。
金明池畔张灯结彩,花团锦簇,丽装的贵人高坐花棚,窈窕的仕女往来穿梭,汴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来了,处处裙裾翻飞,香风阵阵。
定远侯府的车队到得晚,秦莞先是带着妹妹们去安国长公主的花棚请了安,这才匆匆往自家花棚走。
将将走到半路,便听宫人高声唱喏:“陛下驾到——贤妃娘娘嫁到——嘉仪公主驾到——”
所有人,无论官职高低,无论身份几何,全都伏跪于地,齐声问安。
官家从皇辇上下来,笑眯眯地叫众人起身。
众人再三谢过,这才纷纷站起。
官家是个蓄着短须的中年人,身形高大,面目慈和,只是面色有些苍白,眼下也泛着淡淡的青痕,不知是操劳过度还是身体违和。
贤妃娘娘的车驾在后面,秦莞没看到,倒是嘉仪公主,不愧是官家最宠爱的女儿,反而越过生母,随在皇驾之后。
身穿紫衫、头戴卷脚幞头的天武官抬着软轿,数名宫婢头戴金钗吊朵,身着红罗长衣分列两侧,轿身镶着裹金的檐子,顶上盖着剪花棕榈。
嘉仪公主从轿中款款而出,金丝绣的鞋,罗纱做的衣,珍珠缀的冠,衬着那张妆容精致的脸,端得是月华尽现、高贵无双。
她随在官家身边,于花团彩旗中缓缓而行,环佩微摇,珠翠轻摆,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这便是皇家的气派。
嘉仪公主无疑是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骄女,难得的是她丝毫没有恃宠而骄,无论谁上前搭话她都面含笑意,言行有礼,一时间,无人不赞她的风度。
秦莞不着痕迹地把公主身边的人来回看了好几遍,并没有看到那个脸上有痣的司膳大人。
心里有点小小的失望,又不由松了口气。
讲真,如果上辈子害她的人果真是嘉仪公主,这仇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报。
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嘉仪公主突然停了下来,缓缓开口:“这位是哪家的小娘子?”
——声音也是那般悦耳动听。
秦莞收敛了思绪,恭敬道:“回公主,家父是定远侯府的二郎君。”
“哦,原来是你。”嘉仪公主垂着眼瞧了她一会儿,轻轻一笑,“确实生得不错。”
秦莞微抿着唇,总觉得这话听着不大对劲儿。
嘉仪公主丢下这么一句话便没再多说,扬着头,扶着宫人的手离开了。
秦萱拽拽秦莞的衣袖,小心翼翼道:“大姐姐,你莫非和公主娘娘有过节?”
秦莞白了她一眼,淡淡道:“人家是堂堂公主,面都没见过两回,我能和她有什么过节?”
“可是,我瞧着公主似是不大喜欢姐姐……”秦萱怯怯地说,那语气就像多关心她似的。
秦莞没搭话,暗暗思量,既然秦萱都看出来了,说明不是她的错觉,嘉仪公主确实对她有敌意。
可是,为什么呢?明明十岁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嘉仪公主。
莫非是因为小时候自己抢过她的玩伴?
秦莞恍惚记起,她儿时随着母亲入宫,偶尔和皇子公主们一道玩耍,有个身形瘦高的小哥哥不知是哪个府里的小郎君,嘉仪公主时常跟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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