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渐炽,恍惚间已到六月,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地面蒸腾,岩如热锅,日头还没升到最高,人们已经热得喘不过气来了。
这么热得天,街上应少有行人才是,但今日不同往常,巡抚衙门前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
听说京城来了钦差,要查李大人是否贪墨。李大人也不含糊,满城贴了布告——开府门,公开清点资产,平民可旁观监督。
竟有当官的敢当众晒家私?立时在济南府掀起一阵热潮,老百姓顾不得暑气炎热,纷纷赶来围观。
幸亏衙门口有两株百年老槐树,遮住融融夏日,留下亩大的清凉地方,让他们不至于中暑晕倒。
巡抚衙门的朱漆铜钉门大敞着,两尊石狮子旁,各站一排腰悬雁翎刀的兵勇,个个目不斜视巍然不动,威严的气势令围观者不由一噤,谁也不敢放肆说笑。
时近正午,李诫正优哉游哉躺在凉塌上,臂弯里横着呼呼大睡的儿子。
赵瑀坐在他父子旁边,轻声说:“后宅都归置清楚了,只等你的消息一到,我就开二门。”
李诫嘻嘻笑道:“老实说,咱们就算开了二门,这帮兔崽子没准还不敢进,皇上又没定我的罪,老子还是二品巡抚呐!想拿我当软柿子捏,今儿谁想叫我倒霉,明天我就叫谁倒霉。”
赵瑀怕他和人起争执,忙叮嘱道:“不吃亏就行了,别太让人家下不来台。他们都是天子近臣,咱们离得远,到底不如他们说话方便,若是故意进谗言……虽说清者自清,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还是注意一些好。”
李诫心道,旁人都可以,那个姓温的可不行,老子的刀磨了好久了,单等着他伸脖子!
“老爷,”莲心隔着门帘禀报,“门上消息,京城的人就要到衙门口了。”
李诫小心翼翼把胳膊从儿子脑袋下拿出来,蹑手蹑脚下了地,“知道了,吩咐下去,州府官员去仪门迎接钦差!”
赵瑀拿过官服,帮他穿戴好,笑道:“愿相公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李诫笑了笑,“瑀儿,我已经寻到梧桐树苗,明天和你一起栽树。”
也就是说,这事今天就能解决。
他一撩帘子昂然而去,赵瑀坐在儿子旁边,手碰触之处略略有些温热,正是方才他躺的地方。
静默片刻,她唤莲心,“按之前咱们商议的办,不要惊动老太太和玫儿。”
午时,蜡白的太阳毫不吝惜散发着光芒,热得人们个个是汗流浃背。老百姓还好,可以打赤臂,可以袒胸露怀,但官老爷就得顾及体面斯文,再热,官服也得整整齐齐穿着。
仪门处,一众官员顶着大太阳,早就浑身臭汗,恨不得赶紧找地儿凉快凉快。但看温钦差,冷峻的脸跟块冰似的,再看李巡抚,尽管在笑,眼神和刀子也差不多,于是均识相地闭上了嘴。
温钧竹淡淡说:“我有旨意。”
若是常人,恐怕此时已诚惶诚恐跪下接旨,但李诫不,笑嘻嘻说:“我知道你奉旨而来,皇上提前告诉我了——叫我会同你查案。会同,不是听你调遣,温大人,香案已摆好,请圣旨吧。”
他钻了言词的空子,温钧竹一怔,却不能说他错,只冷着脸捧出圣旨,“李诫跪迎——”
李诫伸手摁住他的肩膀,猛一用力。
砰!温钧竹双膝狠狠跪在地上,青石板地面,钻心刺骨,疼得他几乎昏过去。
“你!”温钧竹怒视道,“大胆,胆敢对钦差不敬,你实在藐视皇上吗?”
李诫松开手,也跪下来,“温大人,旨意是给咱俩的,理应一同跪接。”
又是让人揪不出错的理由,眼看钦差被巡抚弄了个大红脸,济南府大大小小的官员跪了一地,想笑又不敢笑,只低头拼命咬牙憋着。
温钧竹在京城已经跪过一回了,立时想站起来,然而膝盖又疼又麻,挣扎几下愣是没起来。
李诫轻飘飘说:“钦差等什么呢?都有人快中暑了。”
温钧竹阴沉着脸,跪宣圣旨后,由旁人扶着,好歹颤颤巍巍站起来,咬牙切齿道:“李大人,我要拿你府里的人审问,要清查你的库房,没意见吧?”
李诫轻蔑一笑,“来人!”
袁大袁二带领众长随小厮过来,挨个站成一溜儿。
“这是我外院伺候的人,但他们不是犯人,问询可以,审问不行,而且不能由你的人单独问。”
眼看二人要来回扯皮,杨知府热得两眼发黑,插嘴道,“两位钦差!不如去签押房慢慢问询。”
众人一片附和。
李诫笑道:“我看去大堂更好,正好叫老百姓看看怎么审贪官。”说罢,大踏步走向大堂。
温钧竹冷哼一声,紧随其后。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只能跟着过去。
大堂上,李诫和温钧竹分左右高居上首,下面分坐扬知府等人。
外头的老百姓何曾见过这等架势,目不转睛盯着大堂,生恐漏过什么。
李诫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小折子,“大到金银珠宝,小到针头线脑,我所有的家底儿都在上头,还有我媳妇儿的,所有均标明来处。”
温钧竹去接,他却转手递给别人,“袁大,展开挨个儿念出来,让堂下的老百姓也听听。”
“黄金五十两,三月御赐;白银三百五十六两八钱,二百两为岳母贴补,一百五十六两八钱为历年积蓄;白玉扳指一枚,御赐;镶金嵌宝马鞭两条,齐王所赠;杭绸十匹……”
不消一刻钟,袁大就念完了,堂上堂下一片寂静,谁也不曾想,李诫毫无遮拦,写得这般详细。
更为夸张的是,每一样东西他都能说出来历。
而且堂堂二品大员,名下竟然一座宅院、一亩田地、一个铺面都没有,这叫贪?简直不能更清!
只怕堂上坐着的官儿,哪一个都比巡抚大人的家底儿厚实。
李诫扫一眼面色各异的众人,“我知道诸位都是大忙人,干脆想了这个自报家私的法子,照单核对即可。”
温钧竹脸色很不好看,他不愿让李诫掌握主动,遂道:“你倒会做表面功夫,只怕有些东西你不敢往上写。”
李诫不以为意,“你待要如何?”
“我要核对实物!”
“温大人,你想好了,皇上还没罢我的官呢,进我后宅翻捡,您逾越了!”
见他露怯,温钧竹笃定他心中有鬼,更加坚定自己的主意,“只有单子谁信得过,必须查。”
“若你什么也查不到呢?”
温钧竹本想说“我一力承担后果”,却见杨知府冲他微微摇头,一个警醒冷静下来,“这也是为还李大人一个清白。”
“核对实物可以!”李诫一笑,答得干脆,“诸位,听温大人的,走吧!”
温钧竹顿觉生疑,但他来不及阻止,一群人乌云滚滚,呼啦啦来到二门前。
只见二门前的空地上,整整齐齐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柜子,后面站着十几个丫鬟婆子。
这是干什么?
人们渐渐安静下来。
莲心上前一步,朗声道:“我家太太说了,后宅不便外男进入,就将东西都搬了出来。请查案的人睁大眼睛仔细看着,我们只翻一次。闲杂人等后退,查案的人上来,开箱!”
温钧竹忽然看到一张瑶琴,下意识就想起自己送她的那张琴,然手刚出去,就被李诫攥住了,“温大人,我娘子的东西,你少碰!”
温钧竹一时气恼,甩开他的手,“我说过要清查你的库房,让开!”
“温大人是要抄家吗?”李诫冷笑道,“二门,你进不去!”
“我奉旨查你,你阻扰我,就是抗旨!”
“放屁,我有会同之权,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李诫讥讽说,“我同意你核对实物,但没答应你进后宅翻捡,我看你是要公报私仇,借查案之名,暗中给我栽赃!”
温钧竹不肯示弱,“你带了这么多兵勇过来,不就是监视我的人手吗?你若没做亏心事,别人怎么查你都不怕,让开!”
李诫挡在门前,巍然不动,冷然道:“温钧竹,你用脑子想想,还没确定贪墨的罪名,就行抄家之举,往后再有此类案子,若人人效仿,只怕朝廷律法都要乱了。”
他越阻拦,温钧竹越认定他藏有实证,说不得就是金矿的私账,遂一挥手,下令道:“来人,请李大人去偏房歇息。”
他带的人立即涌过来。
袁大不待吩咐,带人团团护住李诫。
杨知府暗叫糟糕,这俩人年轻气盛,若是打起来可是天大一桩丑闻,忙上前阻止:“两位钦差,有话好说。”
李诫冷哼一声,“还说个屁,这都要抄我家了!温钧竹,你以权谋私,打压异己,这官司就是打到御前,我也得找个公道。”
温钧竹猛然醒悟,这是说他结党营私。
这个李诫,竟然扯到党争上头!若是查到他贪腐,他也能借此减轻罪名。
温钧竹额上青筋蹦蹦直跳,眼中暗闪火光,咬牙道:“好你个李诫,今天我若不查你个底儿掉,我就不姓温!”
李诫看他双目通红,火光四射,心情大好,脸上却隐隐透出焦急,大声喝道:“袁大,给老子看好喽,谁敢踏前一步,就打断谁的狗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