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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妻 (阮阮阮烟罗)


  皇帝道:“起来说话,朕再给你一次机会,若再敢有半句虚言,直接推出午门,斩首示众。”
  “微臣不敢”,温羡遵命站起身来,自袖中取出一道密折,双手呈上,“请陛下过目。”
  赵东林快步近前,接过密折,转呈与圣上,皇帝翻开密折,一眼扫去,即心中一震。
  他将这道写满惊世之言的密折,来回细看了数遍,心中惊浪翻涌,目光复杂地看向下首,“……此事当真?”
  温羡道:“微臣敢以性命担保,若有半句虚言,愿受千刀万剐,剖肝剜心而死。”
  一时间,皇帝心海如潮,他沉吟良久,命赵东林将这密折还给温羡,“此事干系重大,必得查个水落石出,但需得秘密进行,朕会暗拨人手予你,助你密查此事,各种案卷文书,也将任你调看查阅,如有查案特别需要,可递送密折予朕请示,朕都将予你暗助,你虽是五品郎中之位,但可实有三品侍郎之权,朕特赐你种种恩典,是要你尽快查明此事,查实此事,你万不可有负朕望。”
  温羡屈膝跪地,重重磕首,“微臣必不负陛下所望!”
  当年铁证如山的定国公谋逆一案,竟然另有隐情,皇帝望着温羡如仪退殿的身影远去,心情万分复杂。
  温羡手中,原有一件藏于婴儿肚兜的告冤密文,那婴儿肚兜实属于她,那密文细写了当年的谋逆案,所牵涉的诬陷人员、假证由来,依着这密文循查下去,或能将这铁案推翻,查明当年真相。
  若定国公谋逆一案,真的查明为冤,那她就不必将一生都困在现在的身份中,他与她之间,再无身份的枷锁,或有可能……
  但若定国公谋逆一案,真的查明为冤,那也将是对华阳大长公主的致命一击,为了明郎与皇后,他本意并不想杀了华阳大长公主,原想留她一命,这几年也一直在相对平和地打压华阳大长公主,并不想弄到见血的地步……
  若定国公谋逆一案,真的查明为冤……是洗清冤情,还是密而不发,他,就又陷入了两难之中……
  至于温羡,他没有什么两难,此事密而不发,他的妹妹一世做着平安荣华的永安公主,于他来说,并不是坏事,此事沉冤得雪,他的妹妹,恢复定国公之后的身份,将永无隐患,于他来说,也是好事。
  只要查清定国公谋逆案有冤,那他的妹妹,就不必时时如履薄冰,在某天身份突然被爆时,身处险境,他们温家,也就不会背上收容罪臣之后的罪名,只要他这个天子心里有数,此事揭不揭开,洗不洗冤,都没有什么要紧,温羡所要做的,只是先顺势将妹妹送到一个安全的位置,再抓紧时间,查明真相,将真相捏在手中,以防万一。
  皇帝思量许久,轻声笑道:“裴相的眼光不错,这个温羡,若真娶了嘉仪,倒真能让他历任六部,往下届丞相方向,培养培养。”
  赵东林在旁陪笑不语,皇帝笑睨他一眼,“你是不是在想,丞相这个位置,朕原是给武安侯留着的?”
  赵东林将身子躬得更低,“奴婢只知伺候陛下,不敢妄揣圣意,更不敢置喙朝廷大事。”
  皇帝懒得理这滑头,沉默许久,轻叹一声:“明郎不是相才,是将才。”
  武安,武安,武安侯一系,本就是以武传家,代代从军,辈出将领,世代守护大梁江山,明郎的父亲老武安侯,便就曾兼任大将军一职,征战沙场,横扫千军。
  起先,老武安侯病逝,世人皆以为明郎也将从军,继承祖辈父愿,但明郎却放弃武科举,去考文科举,不遵他母亲安排,进入兵部,而从他赐职,进入工部,令世人惊疑不解。
  华阳大长公主勃然大怒,世人惊怔不解,而皇帝心里很清楚,明郎这是要他放心,许多事,他们心照不宣,无需明说,真真是肝胆相照,但如今,他们两心已离,为一名同时深爱的女子。
  和离,定是她的意愿,明郎怎么可能主动如此,他怎么放的开手,这一和离,本就已对他怨恨极深的明郎,定将对他恨意更重,皇帝抬手拿起设在案前的乌金匕首,指腹抚过雕刻的“断金”二字,心头沉重,如压玄铁。
  明华街沈宅之中,侍从进进出出,忙着搬运公主殿下的旧物,温蘅扶着父亲走至门外车马前,停下脚步,望着一路跟走过来的沈湛,一福轻道:“侯爷请回吧。”
  沈湛道:“……我看着你走。”
  温蘅不语,她转过身去,要扶着父亲上马车,父亲却僵站着不动,问:“要去哪里呢?”
  温蘅柔声道:“我们搬到新家去。”
  “那,以后还回这里吗?”
  温蘅道:“不回来了。”
  沈湛在旁听得心中一痛,见温父“哦”了一声,在女儿的搀扶下,登上马车后,见他沉默地站在车旁不动,怔怔地手指着他,奇怪问道:“他不跟我们一起吗?”
  温蘅摇头,温父疑惑不解,“你之前不是和我说,他和我们,是一家人吗?一家人,不住在一起吗?”
  温蘅道:“现在不是了。”
  温父一下子晕晕乎乎,想不明白了,温蘅望向车窗外的沈湛,轻道:“我走了……以后,你多保重。”
  沈湛勉强蓄起些许笑意,深望着温蘅,亦轻道:“以后,你也多保重。”
  他有满腹的话要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也不能再说,静看着阿蘅朝他微微颔首,手放下窗帘,车马粼粼远去,再也看不见。
  沈湛折身回府,慢慢走回海棠春坞,坞内,再也没有她的倩影,留下的许多物事,都是他曾经送给她的,衣裳首饰,古砚紫毫,去夏离京时,为她特意购买的一匣匣各地风物,泥人娃娃、皮影小人儿、黄杨木雕、寿阳花球……还有,她出嫁当日,头戴着的珍珠花冠。
  沈湛在桌旁坐下,手抚着花冠上镶嵌的颗颗珍珠,这样的扶触,上一次是在前年深秋,他回到京城,向圣上请求赐婚,圣上如他所愿,他快活地如至云端,回到侯府之中,即命人开启府库,亲自挑选花冠所用珍珠。
  一颗颗圆润光华的珍珠,皆是他亲手挑选,他命人将这一斛珠,送至青州琴川,给她装饰花冠,心中拟想着她戴着珍珠花冠,嫁给他的情形,掰算等待着成亲的日子,每一天,都弯着唇晨起,每一夜,都是好梦。
  纵是在心底拟想过千万遍,真正成亲的那一日,他挑开大红盖头的瞬间,眼前所见,仍是美得胜过他的想象千倍万倍,让他神荡心颤。
  明眸似水,红烛流滟,花冠珍珠光华璀璨,映照得她容色皎皎,整个人如被柔光轻拢,清滟绝逸,不可方物,他握着她的手,心道,以后,他就是她的丈夫,她就是他的妻子,他们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可这一生一世,仅有十五月之久,止于他的好母亲,止于他的好兄弟,以后他回来时,海棠春坞内,再也没有明灯亮着,她不会再坐在窗下,人影如花,等着他回来,夜夜,他孤独入梦,醒来时,身边衾枕严冷,再无佳人。
  她留下了所有他曾送给她的物事,包括这顶她曾无比珍视的珍珠花冠,她是要彻底断了,可他做不到,他断不了……
  沈湛将满桌的物事挥扫于地,朝外高喝,“拿酒来!!”
  自与永安公主和离,武安侯便日夜酗酒,朝也不上了,官署也不去了,每日里不是把自己关在宅子里闷睡,就是在京城各大名肆中狂饮,一坛接着一坛,饮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再在围观路人的指指点点中,被家仆背出酒肆,送上马车,运回家去。
  这一日,夜半三更,武安侯府被人疯狂砸门,伴随着含混不清的醉喊声,门上仆从心里骂骂咧咧,以为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上武安侯府来闹事,抄了扫帚在手,打开大门,扬手劈打下去,却被人扣住手臂喝道:“大胆!!”
  仆从定睛一看,喝他的人,是侯爷的近侍长青,再垂眼看去,那一手拿着玉壶春酒瓶灌饮的醉鬼,竟是侯爷本人,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跪地告罪,“小人该死!小人该死!!灯黑没看清,是小人瞎了眼……”
  好在醉醺醺的侯爷,没空治他的罪,脚步虚浮地从他身边掠过,一边往侯府里走,一边醉声喊道:“阿蘅,我回来了!阿蘅,你在哪儿啊,我回来了……”
  深夜岑寂、灯火渺茫的武安侯府,随着这一声高过一声的醉喊,灯光渐亮,仆从侍女们都被惊起,不远不近地围上前去,望着发酒疯的侯爷,面面相觑,轻声议论。
  华阳大长公主也被惊动,她披衣起身,闻声至庭园处,见多日不见的儿子,醉醺醺地站在园子里的一架秋千架旁,簪发凌乱,不修边幅,身上的锦袍不知泼沾了多少酒渍灰尘,一手攥拿着酒瓶,一手抓着秋千藤绳,对着空荡荡的秋千架道:“阿蘅,我回来了……”
  侯爷新婚时,常与夫人在这秋千架处冶玩,有时两人并坐在秋千架上,看书说话,有时夫人款款坐着,侯爷在后轻轻推着,瞧着真是神仙眷侣,令人歆羡。
  但再怎么歆羡,那都是快一年前的事了,夫人早不住在武安侯府了,如今,更已摇身一变,成了公主殿下,不再是武安侯夫人,也不可能回来了,更不可能像从前一般,笑语回应了,侯府的仆从侍女们,心中凄然,静看着侯爷醉醺醺地对着空荡荡的秋千架空喊,“阿蘅,我回来了……阿蘅,我回来了……”一声声地,飘荡在岑寂的春月夜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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