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愈发明白姐姐为什么会那样沉沦于他了,这样的柔和,连她也禁不住痴迷。
她原以为他会要求她再弹一曲,他却并没有,想是顾及她的情绪。
两个人只在竹屋里又小坐了一会儿,品了一盏香茗,说了点有的没的。
一盏茶饮尽之时,她抬眸笑言:“姐夫日理万机,难得得空自己寻书来读,臣妾便不打扰了。”
说着便起身,毫无犹豫地向他一福,便朝外退去。
“……四妹。”在她临要退出去前,他唤住她。
她微微抬头,带着三分疑惑和两分迷离的笑意洗耳恭听,他定了定神:“这琵琶……”
“你拿去吧。”他顿了顿声,“有你守着,比琴师强。”
夏云姒红菱般的薄唇一抿:“好。”
没有多作谢恩,她继续向外退去。
他又张了张口,显是下意识地想要挽留,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道出,两度的欲言又止间,她已退出了门槛。
转过身,夏云姒徐徐地向竹林外走去。
她的背影本就婀娜,在亭台楼阁间缓步而行的姿态曾有人看得挪不开眼。当下四周的竹林景致亦是不错,竹屋门上又有一道纱帘添上几许朦胧,她知道他必定也会多看上一看。
刚迈进御书房末进院后门,莺时便迎上来,一把攥住她的手:“娘子……”
莺时手上冰冷,又有一阵湿汗,满是惊意地打量她半天才说出话:“……娘子没事?奴婢紧张得不行,想着小禄子去瞧瞧,又不敢。”
夏云姒莞尔摇头:“没事。”
一切都恰如预想,比预想还要好一点儿。
莺时大松口气,边随着她往外走边低低道:“娘子为何要弹《十面埋伏》……依奴婢看,佳惠皇后断不喜欢这样的曲子。”
“是,正因为姐姐不喜欢。”她抿唇笑笑,没再说下去。
她要通过姐姐让他动情,要让他一直念着姐姐的好,可想成事,她就不能是姐姐的替身。
替身的分量太重,又太轻。会让他贪恋、让他迷醉其中,但一旦他有朝一日清醒了,她就什么都不是。
她要的,是他可以因为姐姐对她寄情,但同时又时刻清楚地记得她是夏云姒,不是夏云妁。
唯有这样,他对她动情才真的是对她动情;唯有这样,他才真的会考虑她的心思。
除此之外,她还要他习惯于为她心情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她要慢慢成为他一切情绪的由来。
当然,这要慢慢来。适才让他恼怒于有人冒犯皇后、又最终欣喜于原来是她,便是头一次尝试。
自这日之后,她没有再去紫宸殿,也没有再去御书房,只是日日在房中弹琵琶。
每日总要弹上半个时辰,大多是《十面埋伏》般肃杀激烈的曲子。
三四日后,周妙再被翻牌子,这事便被传到了皇帝耳中。是以翌日早膳后,夏云姒正斜倚廊下抱弹琵琶,两名宦官疾步进院。
轻抬眼帘,夏云姒认出御前宦官的服饰便止住了弹奏,二人上前一揖:“才人娘子,皇上正往这边来,娘子准备接驾吧。”
“知道了。”夏云姒颔首,“多谢。”
二人也不等赏赐,又一躬身就告了退。
莺时上前要帮夏云姒收起琵琶,她摇一摇头,抱着琵琶径直走向院门。
她立在门边等候,想了一想,又卸了一支插梳交给莺时。过不多时就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了,夏云姒屈膝见礼,抱在怀中的琵琶为她平添几许婀娜,失去插梳固定的一片青丝在身姿晃动间又垂下来,柔柔地贴在脸上,乌发白肤、红唇纤指,无一不动人心魄。
“别多礼。”皇帝伸手扶她,她立起身,并不抬眼,眼底的笑意却直递到他眼中,“姐夫怎么来了?”
短暂的一息沉默,她听到他说:“周才人说你日日弹奏琵琶。”
“姐夫想听?”抬起头,笑意明艳娇俏。
他点点头,她笑意更浓:“好,臣妾弹给姐夫听!”
欢快的语声中她已转过身,丢给皇帝一个背影。这于礼不合,可她发钗上的金色流苏在他面前一晃而过,裹挟一阵清香在他面前一扬。
皇帝凝一凝神,随在走进院中。
她很高兴的样子,笑容洋溢地坐到石案旁,弯弯地眉眼睃他一眼,修长的十指便扣下去。
.
“贱人!”锦华宫皎月殿里,白瓷茶盏摔在地上,碎瓷四溅。
第8章 暗潮
偌大的正殿之中,各色佳人分坐两旁,却无一人敢开口。
坐于主位的昭妃也是面色铁青,胸口几经起伏,跪在她面前收拾碎瓷盏的宦官惊得连呼吸都放缓。
寂静半晌后,先前被降至徽娥的胡氏开了口:“臣妾就知道那丫头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樊应德口口声声说她只将皇上当成姐夫,这不……还是把皇上勾过去了。”
话音刚落,昭妃的美眸淡淡睃来:“如今你说知她不是省油的灯了,当日那般图口舌之快时怎的不知顾虑?”
胡氏面色微白,讪讪闭了口,坐于右首的仪贵姬掩唇而笑:“到底是佳惠皇后的妹妹呢,虽然容貌半分不似佳惠皇后,咱们皇上寄情也是难免的。臣妾看啊……”笑眼一扫昭妃,“这回怕是对娘娘而言也不好对付。”
“您倒说上风凉话了?”胡徽娥不咸不淡地笑上一声,“皇后娘娘走后若不是昭妃娘娘为您百般辩白,您怕不是要和宋氏一样住到那和冷宫一般无二的地方了,总该念娘娘点好不是?”
仪贵姬银牙咬住。皇后离世之事牵连甚多,皇帝一怒之下发落了不少嫔妃宫人。早年与佳惠皇后同时入潜邸的四人亦有两人沾了嫌隙。她凭着昭妃庇护躲过一劫,宋氏却降至徽娥、迁去了形同冷宫的偏僻宫室,自此再无出路。
这般算来,她确是欠昭妃人情,可谁又愿意时时被提醒这样的事、时时被提醒自己寄人篱下呢?
昭妃也适时地制止了胡氏的刻薄:“够了。”
深吸一口气她的口吻厉了两分:“一个个没本事留住皇上的心,嘴巴倒都厉害。再由着夏氏蛊惑圣心,你们就等着到庆玉宫见礼去吧。”
仪贵姬与胡徽娥都闭了口,殿中众人对望一眼,都在斟酌昭妃的话。
——去庆玉宫见礼,向谁?可能是向夏氏,也有可能是向许昭仪。中秋打压胡氏一事便已向众人挑明她二人是拧在一起的,夏氏想晋到高位一时半会儿又难办到,难保不先在皇上面前捧许昭仪一把。
许昭仪又已是从二品的九嫔之首,再往上就是和昭妃齐平的正二品妃。
只是个妃位倒也没什么,许氏毕竟姿色平平、又是皇后侍婢出身,不过是凭着皇后遗旨才得此高位,论荣宠是万不可能敌得过昭妃的。
可问题是,如今已故后妃留下的两子一女都还没有着落。
皇帝对此事颇为谨慎,没有轻易为他们挑选养母,暂且都养在万安宫里,由宫人们精心照料。
但养母总归是要有的,后宫众人都跃跃欲试,只是不敢轻易开口罢了。
——若某位皇子、尤其是佳惠皇后留下的嫡长子落在了许氏手里,于她们这一班人而言多么可怕?
殿中一时静谧,唐兰芝咬了咬唇,离席下拜:“昭妃娘娘。”
她近来颇得圣心,昭妃对她也客气,当即抿起笑容:“美人妹妹这是干什么?起来说话。”
唐兰芝立起身:“娘娘别嫌臣妾多嘴,臣妾倒觉得庆玉宫中周才人才是最紧要的一环。”
仪贵姬皱起眉头:“本宫知道你与周氏争得厉害。”
言下之意,觉得唐氏这话是要借刀杀人。
唐兰芝摇一摇头:“倒不是臣妾与周才人争得厉害的事。娘娘想想,庆玉宫中,许昭仪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得宠,臣妾进宫这些日子都不曾听说她被翻过一次牌子。夏才人虽偶尔去紫宸殿伴驾,皇上却也对她不过如是,此番却就为了听琵琶去了朝露轩了,娘娘觉得是因为谁?”
昨晚,皇帝翻的是周妙的牌子。
枕边风总是有些用的,周妙声音又温柔好听,枕边风自是吹得更动人。
说她是庆玉宫与紫宸殿间的桥也不为过。
“夏才人如今也就是刚在皇上跟前露脸,若说情分,与侍寝数次的周才人还是不能比的。”唐兰芝垂眸打着盘算,“臣妾若是娘娘,便先将这‘桥’拆了。”
殿里一静。
胡徽娥面显复杂:“想不到唐美人还是个心狠的。”
“宫里哪里由得人心软呢?”唐兰芝回看她一眼,复又看向昭妃,“况且,娘娘难道就不想膝下有个皇子?”
昭妃原不想听她多言,毕竟这话听上去太有借刀杀人之意。
可“皇子”二字让她动了心。
宫里的女人谁不想膝下有个一儿半女?在这美人比娇花还多的地方,长宠不衰难以做到,孩子才是一辈子的倚靠。
.
朝露轩中,万籁俱寂,唯有悦耳弦音震荡四方。
一曲终了,夏云姒抬起头,轻松随意的口吻像在讨要夸奖:“好听么?”
“好听。”贺玄时含着笑点头。
她却幽幽一叹:“到底还是姐姐弹得更好。”语中颇有几分颓丧,“臣妾总弹不出那样柔和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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