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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鼎宫阙 (荔箫)


  他也着实没忘了这事,当晚的宵夜中就多了一道红糖糍粑。
  糍粑是糯米所致,不易消化,晚上不宜多用,是以这“一道”也只有两小块。就这么两小块红糖糍粑,却吃得夏云姒心里五味杂陈。
  孩子们恰在院中廊下用宵夜,她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心事,一边听到宁汣在外头不高兴地抱怨,说宫里做的这个没有他今天在外头的集市上吃的好吃。
  唉……
  不知是不是有着身孕的缘故,这几日来,她的心绪分外地起伏不定。
  尤其是今天宁汣朝她举起红糖糍粑的时候,她满心步步为营的安排一下就乱了,让她懊恼,又不生不出气。
  就像在庭中对弈正酣时有只小松鼠跳到了棋盘上,将黑白子搅乱成一团。棋手边是为没能终了的棋局叹息扼腕,边是看着松鼠鼓囊囊的腮帮子与黑溜溜的眼睛认命摇头——罢了,不跟他计较。
  于是翌日晌午,贤妃来找她小坐的时候,听小禄子禀说:“贵妃娘娘正在厢房礼佛,娘娘您稍候?”
  “礼佛?”贤妃皱一皱眉头,示意宫人不必跟着,转身就往厢房去。
  满宫尽知舒贵妃与贤妃亲近,不会怪她冒犯,宫人也就不多做阻拦,任由她去了。
  贤妃走进用作佛堂的厢房,先在内室外隔着珠帘瞧了瞧,见她确实跪在佛前,背影看着极是虔诚,才揭开珠帘进去。
  珠帘碰撞,她也没回头,贤妃愈发不安了:“你是不是有什么大事瞒着我?”
  面前跪着的背影怔了怔,仍没回头:“没有,怎么了?”
  贤妃锁着黛眉一睇那佛像:“若不是大事,还能是什么让你挺着大肚子都要来恐吓神佛?”
  宫里信佛的人多,心里没盼头的要找点慰藉、坏事做多了的也要求个安稳,可她不一样。
  早在佳惠皇后离世那年,贤妃就见过这位四小姐崩溃之下对佛破口大骂的场面。
  在那之前,夏云姒日日为佳惠皇后求佛祷告,皇后却依旧香消玉殒。她终是支撑不住,在佛前大哭一场,又忽而开始大骂,一句比一句刻薄。
  当时皇后新丧,贤妃也还没有因为皇后的情分被尊为昭仪,身份不高,哪里敢招惹这样的场面。
  她怕别人听见,更怕夏云姒遭报应,在短暂地错愕之后便扑了上去,伸手就要捂她的嘴。
  夏云姒却一把将她推开,腾地站起身,索性不再跪了,指着佛像字字掷地有声:“这神佛与信徒的关系,你能维系便维系,不能维系我找旁人去拜便是——反正我的亲姐姐如今也已是个阴间鬼,我谁都不拜也还能拜她!从前我对你恭敬有加,给你脸了是不是?我早早地就该将这香火钱都奉与别人去!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堂堂佛祖连小鬼都不如!”
  贤妃好悬没晕过去,之后的好些日子她都怕宫外会突然传来噩耗,告诉她夏四小姐被一道天雷劈死了。
  所幸并没有。
  她又一度庆幸于神佛大度,没与这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计较是非,后来却渐渐发现可不是那么回事。
  夏云姒是当真不再那样敬重神佛了,在她们一同算计贵妃的时候,夏云姒常进宫见她,就常在她宫中的佛堂里和佛“谈生意”,带着威胁谈生意。
  贤妃初时战战兢兢,后来见没出什么事,也就不再多管。
  许多不信这些的人都说信神佛不过是个心里的寄托,那夏云姒如此也算个寄托,由着她就是了。
  可这回,却见夏云姒回过头来,满面的疲惫与愁绪:“我没在恐吓神佛。”
  “脸色怎的这样难看?”贤妃忙扶她起来,扶去了外屋的椅子上坐。
  这椅子宽敞,足够三两个人并排落座,垫子也软。贤妃想了想,又索性扶她半躺下来。
  夏云姒背后靠着软枕,手搭在额上,一声长叹。
  “到底怎么了?”贤妃坐在旁边不住地打量她,“没听说宫里出了什么事……”继而意识到些什么,“莫不是胎像不好?”
  “倒没有,胎像好得很。”夏云姒苦笑着摇头,凤眸瞟到她面上,倒仍带着那股常见的媚意。
  接着就是慵懒一叹:“我啊……我就是烦得慌,不知道怎么办了,想求神佛给个指点。”
  你天天威胁人家,还想让人家指点?
  贤妃心里揶揄着,没把这话说出来,只追问:“遇上什么难事了?”
  又一声叹息,她明眸直勾勾地盯着房梁,有气无力地将事情说了。
  “……我原本想得好好的,覃西王是个祸患。皇上虽为当下的事觉得他烦,却也不曾做过什么,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她又惯不是喜欢坐以待毙的人,覃西王这般在朝堂上针对她,她却做不得什么,着实让人心焦。
  她无法在朝堂上与覃西王争执,就想将这“棋盘”挪到后宫来,逼覃西王在她的地盘上与她下棋。
  她原想利用宁汣——准确些说,是利用宁汣的乳母张氏。
  张氏真心关怀宁汣,就会希望他有一个安稳的前程。从先前告发郭氏的血书也瞧得出,张氏并不想让宁汣与宁沅夺储。
  她于是开始关心宁汣,想让张氏看到宁汣在她庇护下会过得很好。然后再慢慢说服张氏,只要张氏肯帮她将覃西王一军,就许宁汣以一生安稳。
  这事说来也不难,只消张氏对她下个手,再推到覃西王身上便是。
  关键的一环在于张氏要在下手前给宁汣扇一扇耳边风,以便事后借由宁汣的嘴说出是覃西王动的手。
  诚然帝王多疑,但宁汣毕竟才六岁,这个年纪会让他说出的话多几分可信。
  皇帝只消信上三分就够了。
  他只消有那么三分怀疑覃西王连他的皇宫都能伸进手来,她就能让朝堂上的局势变上一变。
  若她能再舍得几分凶险,在这个局里稍微动一下胎气,让他觉得自己的孩子险些折在覃西王手里,结果还会更加有趣。
  可这样一来,不论皇帝信与不信,宁汣的乳母张氏必死。
  夏云姒原不在意张氏的死活,毕竟在每一场后宫斗争里都会有人丧命。
  她与张氏谈妥条件、张氏愿意接受,她们该算是互不相欠。
  可宁汣把那块红糖糍粑举向她的时候,她突然不忍心了。
  “什么为母则强,我看尽是胡说。”她烦乱地将背后的枕头扯过来,捂在脸上,“我原就强着呢,为母则弱倒还差不多。”


第142章 温泉
  贤妃怔怔:“……就为个糍粑?”
  夏云姒满面丧气地点头:“就为个糍粑。”
  贤妃却笑了, 笑出声来,自顾自地笑了好一会儿。
  “还笑。”夏云姒美眸一翻, 盯向旁边的墙壁, “覃西王的事总也是要办的, 我不能由着他这样在朝堂上日复一日地编排我。”
  这事说来荒唐、覃西王的理由看似滑稽,可总归也还是个“事”。
  覃西王在朝堂上素有势力,夏家的积威又的确易引人忌惮, 那荒唐与滑稽背后便有了太多变数, 让人不得不防。
  至于皇帝说会为她挡住那些事,她是半句也不能信的。
  他心里惯是将政务看得更重, 在诸如这样的争端上,朝上若日复一日地闹下去, 他纵使初时当真想护她,听得久了,也未必不会觉得杀她换个清名更好。
  帝王口中的甜言蜜语可以听着哄自己一个开心,但若当真死心塌地地信了,那是上赶着想让自己死无全尸呢。
  贤妃终于笑够了, 目光挪回夏云姒面上, 凝视着她说:“我倒觉得挺好。”
  夏云姒锁眉看过去, 她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覃西王的事总还会有别的法子办,不非得走这一条路。”
  夏云姒轻嗤,视线别回墙壁上:“这算什么‘挺好’。”
  “我是觉得, 你多些记挂, 挺好。”贤妃说着, 幽幽一叹,“你当年那一副无所畏惧又所向披靡的样子,‘强’是真的,却也实是因为这世上没什么人值得你牵挂,是不是?”
  夏云姒没作声,贤妃仍目不转睛地睇着她:“你只道自己活得潇洒,却不知哪个样子多让人担心——我时时都在想,你这样了无牵挂的人,待得夙愿也了了,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这点道理,男女都一样。宏图大业也好、家中亲眷也罢,都是份“牵挂”。有这东西装在心里,人才有活着的力气。
  但夏云姒在那好几年里当真是毫无牵挂,贤妃一度担忧她或是要在了却心愿之后就随着佳惠皇后去了,又或青灯古佛了却残生,总归哪种都不太好。
  现下她的心软下来些就好了。软一些的心肠才更容易装些凡尘俗事进去,日子久了,牵挂也就慢慢有了。
  贤妃便又温言劝道:“这事就随心而为吧。”
  夏云姒没说话。
  贤妃的话让她莫名地有点不大自在,心下别扭得不知如何是好。
  又过两日,孩子们就照例读书去了。宁汣与宁沅宁沂仍不算多么亲近,但渐渐地也有了些走动,读完书常会一道回玉竹轩,常常有说有笑。
  夏云姒越是看着他们的相处越是知道自己当真是狠不下心拿宁汣算计了。先前的安排便只好暂时搁置,为着不让皇帝动摇,就只得常去清凉殿伴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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