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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心钿 (沉九襄)


  邹衍的名字从合懿口中说出来的那一刻,封鞅眸中倏忽黯然一片,乌云遮住了月,刹那间光华不再。
  她从袖口中拿出来那张画像,上面的人仿佛隔着一层单薄的画纸在冷冷看着他狞笑,失败者的得意有时候竟也如此刺眼。
  他艰难地笑了笑,有些穷途末路的挣扎,强自镇定地试图去握住她的手给自己一点慰藉,幸好她还没有躲开,“世上之人千万,长相相似者何其众多,况且此等画像通常偏差较大,寻常官府对着真人都认不出的例子比比皆是,许是你记错了呢。”
  真是拙劣的谎话,听起来就像是狡辩,但此刻心乱如麻的他已没有办法想出更好的说辞。
  “乖,别想太多。”封鞅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此生第一次做出逃避事实的举动,竭力想维持住现有的一切,“今日路过甜点铺子买了你爱吃的山楂糕,来尝尝味道喜不喜欢......”
  合懿却不肯,“那你那位旧友邹先生又是何人?他姓甚名谁,何方人士,以何为立身之本,你们又是怎么认识的?既然你说不会骗我,那就告诉我!”
  “灵犀......”他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嗓音竟一瞬间奇异的平静下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合懿咬紧牙关,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你究竟是什么人?”
  心里的怀疑就像毒药,只要埋下了,便阻止不了它蔓延开来。一句问句,可她明明是笃定的语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千斤石重重打在封鞅的胸口。
  他低垂着脖颈,良久才有一声沉重地叹息:“那日上门的确是邹衍,但我......”
  话没来得及说完,合懿突然扬手狠狠扇了他一耳光,用上了这辈子最大的力气,在他玉质的脸上瞬间留下了一片突兀的红,他原是能躲开的,只是心甘情愿地选择了没有动一分一毫。
  “原来你才是朝廷里勾结叛逆之人,乱臣贼子!你这个乱臣贼子!”她气得咬牙切齿,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父皇和阿玦一个比一个重用你,视你为国之栋梁肱股之臣,可你呢?勾结旧国余孽造我家的反,你当初答应娶我究竟有何居心?你说!”
  “于国不忠是我错了,但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灵犀你相信我,早在决定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已经和他们断绝了往来,绝没有半分利用过你!”
  他用力去试图抓住合懿的手,仿佛这时候如果松开了她就会消失在眼前一样,可她骤然的后退一瞬间将所有侥幸的幻想敲得粉碎。
  “你别碰我!”合懿来不及起身,过于沉重的身体拖累了她的动作,猛然的躲避险些让她跌倒在坐席上。
  封鞅连忙去扶,身子刚先前一点却被喉咙间一点冰凉的触感挡住了去路。
  她手里死死握住一根金钗,话音却远比那金钗更尖利,“你明知道邹衍就在帝都却知情不报,叛军在帝都外公然行刺,你敢说和你一点都不知情?玺儿的死也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她曾经因为玺儿的死说过要将所有叛军赶尽杀绝的话,可其实那金钗是杀不死人的,而她的手也抖得厉害。
  封鞅不舍得紧逼她,便没有继续靠近,只看着她的眼睛坚定说没有!
  “父亲当初身为醴国的翰林,在醴国灭国后对邹衍确实有过援手,但自从我与你在一起,封家所忠于的都只有大赢朝,邹衍当初上门只不过是因为我的倒戈致使叛军甘鹿野一战大败,他走投无路想用封家的过往要挟我!灵犀,我绝没有背叛过你,郊外刺杀之事是我始料未及,否则哪怕是为了你,我也不会明知险境还放任荣王有半点闪失,更不可能不顾你和孩子的安危!”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一笔勾销吗?”合懿手中的金钗再近一寸,直直戳进他脖颈处的皮.肉里去!
  她忽地冷笑一声,“口口声声说爱我,可在你心里我其实是个傻子吧!一个你用三言两语就能哄得团团转的傻子,当初我撞见你与骞瑜互通书信,你怎么都不肯把信交出来,她也是你们的人对不对?可笑的是我竟被你一句苦衷就骗了过去......封鞅,如果阿玦再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亲手杀你!”
  他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已径直坠入冰窖中去了,红着眼眶不管不顾地抓着合懿的手臂一把将她拉到怀里,任凭她大喊着要他滚开也不让分毫。
  合懿愤怒之下高高举起手中的金钗狠狠刺在他的后背上,不算尖锐的钗头刺破了厚实的冬袍子,刺进皮肤里并不深,可那一点原本应该微不足道的痛却能够直达到封鞅的心里去。
  他低吼着出声,犹如一只穷途末路的困兽,“灵犀我爱你……我知道错了,我向你保证皇上绝不会有半点闪失,你信我最后一次,求你......”
  合懿哭得肝肠寸断,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只有一双竭尽全力的拳头一下下重重打在他身上,她重复着教他滚,而他却越搂越紧,始终重复着对不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像是哭得累了,没有了力气也似乎没有了魂魄,半垂着眼睑瘫倒在封鞅的怀里没有半点动静。
  他松开些,拿手指去拢她散乱的头发,看着她的时候,眸中凝了化不开的哀致,低眉垂首将脸颊贴上她的额头,眼睫轻颤间忽然滑下一滴清泪落在她的脸上。
  合懿抬起手,看着掌心一抹鲜红半晌,忽然平静地说:“去向阿玦请罪,辞官,我会求他留你一命。”
  封鞅停了会儿,嘴角弯起几分苦涩的弧度,他说好,“明日朝堂之上我当众请罪辞官,任何责罚由我一人承担,只请公主保住封家满门,封鞅感激不尽。”
  这一夜,无人成眠。
  两个人同床共枕,却各据一方,合懿知道封鞅没有睡着,封鞅却不知道合懿是醒着的,当时用尽全力也要抱在怀里的人,这会儿突然连靠近都不敢了,只能侧着脸目不转睛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发誓要将她永远刻在脑海里。
  寅时时分,屋外忽地起了一阵喧嚷,杂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火光从窗户透进寝室里,照亮了一室的惊疑。
  “出什么事了?”
  合懿睁开眼睛便见封鞅已起身往窗口处去了,他回身看着反应迅速的她一愣,随即露出个安抚的浅笑,说没事,站在窗边往外看了眼,眉头却不自觉便紧皱起来。
  屋外的人也正朗声道:“在下裴嘉时奉皇上口谕,急召太傅大人进宫觐见!”
  深更半夜,裴嘉时带人气势汹汹闯了公主府的大门,若只是一道简单的皇帝口谕,再急也不至于连派人通传一声都不能,定然是出大事了!
  封鞅换衣裳时合懿也一并跟了过来,说她也要进宫。
  进宫做什么呢?说到底还是怕他会出什么事吧……封鞅停住片刻,忽然转过身双手捧着她的脸径直吻了下去,浓烈而缠绵,一寸寸都是难舍难分的眷恋。没有言语,也不需要再去祈求她的原谅,因为原谅太过奢侈,他只要知道她还是深爱他的就够了。
  合懿最终还是没去成,她站在昭和殿大门前,眼瞧着封鞅与裴嘉时等人的身影在回廊上渐行渐远,最后连一点火光都寻不着了,只剩下满庭清冷的夜风簌簌拂动树叶的声响,寂寥又凄惶。
  寅时的太极宫仍旧笼罩在一片明煌煌的光芒中,封鞅自东偏门缓步进去,沿路未曾碰见一个值守的宫人,偌大的宫殿静成一片死寂,直至踏进正殿,在通往丹陛的台阶上看到了颓然而坐皇帝。
  封鞅行到近前恭敬屈膝跪倒见礼,皇帝听着声音抬起头来,没说让起来,目光深不见底地在他面上扫过一回,忽然问:“太傅自入东宫至今已有几年了?”
  他答:“至今已近八年。”
  “八年……”皇帝喃喃重复了一遍,眯着眼睛朝虚空望了会儿,再转回来时陡然一冷,“八年时间只从少师到太傅,与你而言可是太过屈才了?”
  “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皇帝断喝一声,从上方扔下一张轻飘飘的信纸落在他的面前,“通敌叛国,欺君罔上,暗杀宫妃,你还有什么不敢!”
  ***
  等待一定是这世上最煎熬的一件事情,合懿枯坐在昭和殿的椅子上,从天幕青黑到清昼独白,每一刻都在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坚持进宫去。
  直等到辰时一刻,先前派去在宫门前守消息的小厮奔命一般跑进昭和殿,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扯着嗓子喊叫了句,“禀公主,主子爷方才被押进刑部天牢了,城卫司的人也正往宁园抄家去!”
  合懿一霎差点从椅子里滑下来,幸好被松青一把抓着胳膊捞住,压根儿顾不上说什么其他的,火急火燎起身边往外走边吩咐小厮立刻去备马车,出了府门便直奔宫城而去。
  不料马车在宫门前被拦了路,因皇帝有令,长公主不得入内。
  守门的侍卫斩钉截铁分毫不让,公主府的令牌失了效用,小厮没法儿,扭过身来询问合懿是否打道回府,却听里头传出来破釜沉舟的两个字,“硬闯!”
  合懿根本没避讳着两旁的侍卫,反而就是要让人知道她今日决意进宫,没有人能拦得住。
  侍卫为皇帝尽忠,但若因此争执真的伤了长公主,等皇帝缓过来气性儿了,他们约莫还是罪责难免……两相权衡,一侍卫统领命人撤了剑戟,孤身一人行至宫门正中央,意思不言而喻,就算今日失职,他也要给皇帝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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