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这话未曾避着露初,便也不单是说给合懿一个人听。
合懿从温泉宫出来,心里揣着乐,脸上挂着笑,马车过外城墙时又让侍从顺便朝内宫城拐过去,去瞧了瞧皇帝和小侄子,万事了结这才准备安心出宫回府。
路过御花园,园里的梅花开得正好,一簇簇嫣红堆在枝头凌风绽放,合懿瞧了两眼,正好见个眼熟的宫女从远处玉栏旁边走过,她记性好,一眼就认出那是骞瑜的贴身婢女,心想正好碰上了,也该与她打个招呼,便领着露初跟了过去。
天气冷,园子里没什么人,那宫女也走得快,三步两步就把合懿给撂下了,身影没入到山石林木之间再寻不着。
合懿没了兴致,四下瞧了两眼也没看到骞瑜,心中正失望,一片寂静中却隐约传来极熟悉的男声,距离应该不算近,若非那声音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人想必都察觉不了。
寻着声儿过去,弯弯绕绕约莫几十步,一只脚还未踏出,却见不远处山石掩映下的两个身影正是封鞅与方才失了踪迹的婢女,两个看似毫无交集可能的人竟站在一起。
合懿心头莫名一跳,忙捂着露初的嘴退了回去,他们却似是已然交谈完了,没了声音,她忍不住伸头去看,那婢女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交于封鞅,随即恭敬福了福身,很快转身消失在另一侧山石中。
封鞅何时离开的她没心思管了,眼睛一动不动看着前方,直到露初掰开她的手叫了声,她转过眼神似乎莫名其妙地问:“祖籍在冀州的不止你,还有整个封家吧?”
露初自小入封家,当初说出自己祖籍,合懿只当穿堂风刮过并未在意,却没料想到会有今日,若封、骞两家从来都相识,骞瑜和封鞅也相识呢?她的一切求而不得似乎都找到了源头,那晚她问封鞅可有心仪之人,封鞅答不上来,或许不是没有,只是不能说。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露初被她苍白的脸色吓得不轻,那情景她也见了,如何能不明白合懿在想什么,忙解释,“就算同在冀州也代表不了什么,您先别瞎想,咱们现在就回去,您亲自问问主子爷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对,是要问清楚的,当然。
一路出宫合懿走得步伐紊乱,她嗓子里哽住了一根刺,吞咽不下,扎得有些反胃。
如今的公主府已没有东阁西苑之分,两位主子的一应起居全部挪到了昭和殿,十陵和月盛同在一个院子里,正站在廊下逗闷子,便有小厮领着长公主从外头失魂落魄踏进了大门,脸色白得像纸,甫一见他二人只问:“你们主子爷在哪?”
二人狐疑地相视一眼,没敢耽误,手指了指靠南不远的书房。
合懿没让露初跟着,走过去站在门口深吸了口才推门进去,封鞅立在书架旁,闻声回过头来,见着她有些惊讶,“公主为何今日突然回来了?”
那由头现在说出来只怕是个笑话!
合懿扬了扬嘴角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异常,“我今日路过御花园看见一个人很像你,转眼却又找不着了,是你么?”
封鞅却说她看错了,“臣今日未曾去过御花园,公主脸色不太好,先回殿中休息吧。”
他的表情像一面光滑平整的镜子,半点瑕疵都寻不见,连撒谎都说得像是天晴阴雨般平常。
合懿大概是气昏了头,突然很想恶狠狠把这镜子摔碎看看。
她两步走到封鞅面前拦住他欲转身的意图,“我全都看到了!”
“什么?”封鞅脱口问,似有些疑惑。
合懿沉了沉心,“御花园之事,我全都看到了,你还有什么好掩藏的,你不是一直想让我主动和离么,那就亲口告诉我,你和骞瑜究竟是什么关系?”
封鞅闻言眸中骤冷,“你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心知肚明!”合懿微仰着下颌,泛红的眼眶呈现出一种面对他时前所未有的强硬,“事已至此怎么又不肯说了,怕我告诉阿玦你和他的宫妃私相授......”
“住口!”他眉间骤然蹙起,一把捏住她手臂,合懿疼得抽气,他方才意识到失态,闭着眼将怒气尽数压下去,再出口带了几分解释的意味,“眼见不一定为实,我与骞瑜什么都没有,更没什么好说的,你今日之言究竟以为我是什么人?”
合懿却不愿被这三言两语便打发了,“那信呢?既然什么都没有,那信也该是坦坦荡荡供人查看无碍,你若能拿的出来,我即刻道歉。”
她把话交出去是心存期望的,只要他真的拿出来,她或许连看也免了,她的教养不会允许她私自拆别人的信件。
可他,拿不出来。
封鞅眸中被她先声夺人激起的波澜渐渐平复,在她熄灭的眸光中再次结成坚实的冰。
合懿最后一丝心焰燃尽成灰,咬了咬牙,挣脱他的手,一言不发走到书案旁,执起笔的手定在空中半晌,一低头,砸下一滴滚烫的泪。
她写的很快,在最后落笔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就着桌案旁的印油盖上手印,也把自己两年半以来所有的妄想全都封在了一张薄薄的纸上。
她起身,走到他面前,“今日如你所愿,你我和离,从此后我与你再没有任何干系,所见之事亦不会告诉第三人,但是,你若再罔顾皇帝颜面与宫妃私相授受,我绝不姑息!”
那一纸和离书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拍在他的胸口却犹如千斤,封鞅的手握紧了又放开,将纸张几乎揉碎,明明从成婚当日便已做好了和离的准备,现下却又为何不甘心,是这方式太过难堪还是......
理由找了千万却说服不了自己,仍是不甘,仍是意难平,可原来殷切的那个人一瞬间将自己变成了局外人,就此抽身离开,便再没有瓜葛。
合懿踏出房门时身后一声脆响,是什么东西碎了,不过也都不重要了。
第16章 却怀壁
今夜无月,屋里也未有烛火,已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只余书案后一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和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胸腔中擂鼓一般缓慢而沉重的心跳声。
“主子爷……”
十陵此前已来叫过三回,这是第四回 ,伴随着着四回喊声一直持续着的,是旁边昭和殿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声音,下人们已经尽量把动作放得极轻了,可不知怎么了,隔着关得严密的门窗传进来还是很刺耳。
“进来。”
听见里头回音,十陵如释重负,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推门进去,一只脚未及落下,就着手中灯笼的烛火瞧见地上挥挥洒洒铺就的一地碎瓷片,仔细就着花纹分辨了眼。
那是从前公主为投主子爷所好,命人苦寻得来的一只名家遗作,那时被退回库房无缘得见天日,此次合并府宅挪库房时教主子爷瞧见了,定定愣神儿了好半晌,突然开口让放到书房去。
谁成想好不容易登堂入室了,却就如此碎了壳。
他紧着空地小心翼翼进了屋里,火折子擦出飘渺的火花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复有罩上明丝笼,接连燃上几处后,柔和的光线徐徐洒满整间屋子。
一回头,却被桌上放得皱皱巴巴的一张纸定住了心神。
那纸上字迹已模糊地看不清了,唯有上方“和离书”三个字依稀还能辨认,底下一小块鲜红的指印,压住了一个秀气的名字,也压住了他主子爷平日的的朗朗清举意气风发。
这要是搁从前,十陵说不准还会仰着笑脸上前说声恭喜来讨好卖乖,这会子却又好像卡住了喉咙说不出来,踟蹰站了半晌忽然听见他主子爷吩咐,“研墨。”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不带半点温度,十陵不敢有违,一边伺候笔墨,一边眼看着封鞅在干净的纸上重新写下一份“和离书”,措辞更周到文句更通顺,意思却还是不变。
临到最后那几个小字终于停了停,临摹别人的字迹对封鞅来说不是难事,他看着“灵犀”两个字忽然笑了笑。
心有灵犀一点通,那他们两个人之间,究竟是她不灵还是他无心?
答案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一匹快马出公主府直奔尚书台,因百官奏章需先至尚书省交门下省,再由门下省呈送中书省方才会出现在皇帝的桌案前,而封鞅既为太傅又是驸马,身份属贵中之重,所呈奏折无人敢耽搁,当晚皇帝便在御书房砸了茶盏,翌日宫门方一打开,便有早已等待许久的内侍鱼贯而出,急召长公主与驸马进宫。
合懿进宫时未刻意选择与他避开,他亦未曾如往常那般行礼,待进了皇宫,皇帝却安排人直领着合懿去了敏德宫,单单只召见了封鞅一人,而被召见的驸马,临至上朝前却又被遣送回府,当日以及过后几日都未曾出席朝会。
前朝一应事宜,合懿原本是不该知道的,她的确有个好弟弟,可当失态超出掌控时,处在保护圈中心的合懿也察觉到了不对劲,那不对劲来自于皇后的欲言又止,也来自于皇帝鲜少露面时眉目间不着痕迹的一抹忧虑,更来自于迟迟没有音讯的和离诏书。
合懿脑子转得不快,反应也慢,足足用了半个月才鼓足勇气于早间朝会之时,悄然踏足金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