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石借口浑身透湿,避进屋中换了干爽的衣物,随手将细雪轻麻塞到一边。小心驶得万年船,这身衣裳总要寻个稳妥的法子处理?
江娘子煮好姜茶,拿扇子扇得温热,这才唤江石出来吃汤。
江石接过捏着鼻子一饮而尽,江娘子坐在桌子一侧,笑了笑,猝不及防出声问道:“大郎,在桃溪可是撞见了什么事?”
江石放下碗,道:“事倒是有一桩,却不是什么紧要的,等阿爹回来再与阿娘说。”
江娘子心念电转,轻问道:“可是与我有关?大郎休要哄我,是好是坏,都说与我知。”她说罢,眉目间就笼上一层轻愁和哀求。
江石平素就敬江娘子,哪忍她牵肠挂肚、坐立不安,沉吟片刻,遂轻描淡写道:“真个没紧要的事,只阿娘给萁娘的那件旧衣,听闻那织布商全家葬身火海,断了手艺传承,如今那麻布,很有些贵重。”
江娘子坐在那手脚发凉,只感世事无常,令人指尖发冷:“竟有这等事。”真是繁花落地,残红成泥不忍顾。
这世上竟再无细雪轻麻这样的衣料,当初多少文人雅士喜细雪的素雅,有返璞归真之态,常木簪束发,着细雪宽袍,引三五知交坐流水之旁,饮酒吟对好不洒脱。
曲水潺潺,衣带当风,闲看云卷云舒,又不知引得多少人深羡这般闲云野鹤姿态。
顾郎君也爱穿细雪轻麻,在家时,常散发赤足,解了小舟在湖中垂钓,藕花深深,不知身在何处。
她家娘子便倚在水榭凭靠处,撕下白玉糕引红鲤来啄食,笑着等待她的郎君为她折来湖水中央,开得最好的一朵藕花。
人间几许留不往,顾郎君不知生死,她家娘子已赴黄泉,连这细雪轻麻竟也要渐渐从这世上消失。
江石到底年岁尚小,不解江娘子的悲凄灰败,只一味关心这麻布会不会露了江娘子的踪迹。
他看过江娘子初二放在水上的祭灯,里面好些凭悼之词,虽写得模糊,但也多少猜出江娘子远走他乡是为避祸。
“阿娘娘家早年是个行商,趁时兴时裁买了细雪轻麻,阿娘记着家人留下这么一件衣裳。原先当是旧衣,不曾想世事变化,竟是其价翻番。落魄人家有这等机缘,定是祖宗保佑,不如裁改做手帕,卖了它去。”
江娘子从悲思中回过神,踌躇道:“这般行事,是不是有画蛇添足之嫌?”
江石理所当然道:“阿弟在学堂读书,将来还要应举考试,家中既有值钱之物,哪里会弃之一旁,不拿出来换银钱的道理。”
江娘了缓缓点了点头:“大郎说得有理。”
江石又道:“阿娘,我过几日,随船去禹京,届时看看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景况。要是细雪轻麻一尺难求,定有人收买收卖,我们趁势卖掉。”他顿了顿,又道,“阿泯……阿娘,我若能顶门立柱,挣下一份家业,阿泯那边自有我这个当兄长的看顾,余的,阿娘不如就先忘了。若是我庸庸碌碌,没个出息,只混个身暖肚饱,无有余力支撑阿泯,阿娘再想法动用不该动用之物。到时,这个细雪轻麻整好做个托借。”
江娘子乍然抬头,她早就知晓自己这个继子为人敏锐,极有心计,又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却不知他满腹心肠,连细枝末节都算了进去。这等心性,一个不着,就要走偏道路。
“大郎,你……”江娘子口齿发涩,道,“阿娘知你的心思,承你一片赤情。只是你还是少年郎,家中事,不应由你担忧操劳,还有我和你阿爹呢。阿娘更知你不愿长困浅水,思望大江大河,你有此意,阿爹和阿娘也当一力支应。你只把心思放在这上头,别的,不要太过思虑。”
江石低头笑,道:“不妨事,阿娘不知这里头的乐趣。人心实是有意思得紧,我小时亲爹亲娘不疼,有时连饭都吃不饱,旁的村童也不喜爱与我玩耍,我得闲时便爱看村中各人。这些男女老少,明明每日要为身上衣口中食操劳担忧,却还是有百样的算计,实是有趣得紧。”
江娘子怔愣,看着江石忧心不已,道:“大郎,人心不可算计,唯真心方换得真心。”
江石笑道:“阿娘放心,此间的道理我明白。待我好的人,我自是真心相待,那些一门心思占我便宜的,我才以牙还牙。”就如他的生身娘亲,仗着那一丁点的血脉联系,活似他便欠了她,还再多也还不清。既如此,还还她作甚。
他的血肉岂是寻常虫蛆可以吸附、肥养的。
江娘子仍旧放心不下,道:“阿娘别的不多说,只盼你大丈夫立于世,不负情,不负义,不负己,不负真心。”
江石不由想到萁娘,笑着道:“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今日的江石有父有母有手足兄弟,他日有妻有子,不会做下为非作歹的事,让至亲胆颤心悬。”
江娘子略松一口气,道:“大郎记得今日说的话,千万别移了心性。”
江石道:“阿娘的教训我记下了。不过,细雪轻麻阿娘就交由我来办,阿娘的过往……”
江娘子指尖轻微颤动一下。
江石笑道:“我只知阿娘待我极好,余的,为人子怎能置疑娘亲,别的就交与阿爹操心。”
江娘子似悲似喜,道:“阿娘以前常怨老天不公,至我颠沛流离,可阿娘又何其有幸,得遇你阿爹,得有你这样的好儿郎。天终究留我一丝余地,怜我孤恓。”
江石又倒一碗姜汤,道:“阿娘说自家幸运,江石也是暗自庆幸得阿爹和阿娘的过继。”如他还在江二家中,得以活着长大成人,怕真的做出逆夫逆母的逛悖之事。
江娘子了由衷地笑起来,想起一事,道:“你要去禹京,做买卖也罢,开眼界长见识也好,左右离不开银钱。家中这些时日收买菌蕈,刨开本,再与叶青家中分了利,倒也存得几百银。你明后天去集市换成纸钞,随身带去。”
江石道:“不可,这些银钱留在家中作本,阿娘和阿爹相量着,要不要趁着春暮多收点合蕈?”
江娘子温声道:“你只管带着,菌蕈本就是合伙的买卖,本钱两家操心。再者天益热,稠膏蕈也越发见少,怕是这菌汤的买卖也要停歇几月,这里面又少了本钱支出。”
江石道:“家中多备些银钱,也防不时之需,我打算问沈家家主借一笔银来。他是顶天立地,说一不二的仗义人,又有心胸,不怕被骗了去。”
江娘子笑睨他一眼,心道:你一肚子主意,要坑骗你也不是什么易事。嘴上道:“京中米贵,居不易,百两银在京中连个水花都激不起来,你既有大志向,何必这般顾头顾尾的。家中有我和你阿爹,连个应急的银钱也无?”
江石想了想,便不再推辞。
江娘子又道:“你去禹京,半月一月的,没个准,记得和萁娘好好说上一声。”
江石露出一抹笑,又有点恨恨垂下唇角:可惜不能同去,勉强拉回心思,问道:“阿娘可另有嘱托?”
江娘子闻言,看着窗外渐收的雨,许久才道:“事过境迁,我只求风平浪静,还是不要多事了。”
第84章 将送君行
江大撑着小船,雨打春江水雾升腾,眼前一片白茫,好在他长在水乡,邻近各村的水路都通熟,闭着眼也能来回。
江泯蔫搭搭地坐在船中,听着大雨敲着船篷,湿长的睫毛拢在那,似雨中一对缩着双翅的幼鸦。
江大看他情绪不高,笑问道:“小郎,可是在学堂受了谁欺侮,只管告诉阿爹,阿爹帮你出气。”
江泯鲜花一样的唇往下弯了弯,犹豫一番,才问道:“阿爹,是不是因我读书,家中才没有银钱为阿兄娶亲?”
江大听后,身一歪,险些没有跌进江里去,大笑道:“从哪处听来的闲言碎语?小郎你一向灵光,怎也被人哄了去?”
江泯被江大笑得红了脸,小声道:“我听说,外头好些人说这事。”说江大夫妇苛待继子,明明有邻村有户人家,家有好女,是个百里挑一的品貌,特遣了媒人去说亲,却让江大夫妇一口拒了,可见继子就是继子,看着好,却是有限。
江大皱了皱眉,家中这几日忙乱,再者,他在村中名声不好,无人敢在他家门口胡言乱语,倒不知村中还有这些个闲话。
江泯一面喜爱读书,一面又不愿拖累兄长,皱紧了眉头,道:“阿爹,要是因我的缘故连累了阿兄,我是不要再读书的。”
江大不由笑出声,道:“小郎放一万个心,你只管跟着仇先生念书,你家先生虽然是个酸腐书生,大道理连篇,能念得你头壳疼,不过,还是很有些本事的,你跟着他多学些学问,饿死他这个老师父。家中尽能供得起你读书。”
“那阿兄……”
江大笑道:“哈哈,小郎,你哥哥连嫂嫂都已经定下来了,还用得着你操心?”
江泯福至心灵,双眸闪亮:“是不是施家阿姊?”
江大促狭一笑,道:“小郎只当不知,免得你露了痕迹,你施家阿姊害羞。”
江泯一扫颓废模样,拍手道:“施家阿姊好,比哪个都好,做我嫂嫂再好不过。”他似模似样地叹口气,好似放下一桩心事,大人般地道,“阿兄的终身,总算有了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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