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进叹气,道:“娘子,姓卫的小子虽然有些口吃,别的倒还过得去。”
陈氏捧着肚子摇摇欲坠,凄凉地想:竟还是个结巴,她可怜的叶娘啊。
施老娘瞪施进一眼:“胡说,卫煦哪里是个口吃,别是你吓了他。”
施进想了想,好像自己瞪几眼卫煦,那小子就不敢多说话,挠挠头抱怨道:“姓卫的小子,未免胆子太小了些。”
陈氏更急了,不顾计较施进也知晓叶娘的亲事,追问道:“夫郎也想把叶娘许给卫家?他家,他家……”
施进见她这般着急,也有些不解,道:“卫煦虽胆小了些,跟叶娘也算得相配,又是同村离得近,日日得见。”
陈氏想驳道:他家只父子二人,没有支应,哪有许女许给这等无近亲孤家的。偏偏自家夫郎没个四亲六眷,最近的亲戚邻院伯公家,两家还不怎么亲近。
施老娘白眼翻得上了天,道:“我量量我的良心乌漆黑,你量量你的良心血通红。我推我孙女儿进火坑,早知几两银子卖掉拉倒。”
陈氏面色大变,肚子一阵阵抽痛,额头渗出点点细汗,阿叶羞急哀怨,倒没错过陈氏的脸色,扶着她惊呼:“阿娘!”
施进也大惊,焦急过来打横抱起陈氏,飞奔着将她放在床上,慌乱下喊阿豆去村中的赤脚医生江为禾,阿豆应一声,抡着两腿就跑出了家,阿叶看家中只有凉水,去灶间煽炉烧滚水。
施老娘身边呼啦一下走得干净,心里担心陈氏肚中的孙儿,又拉不下老脸,一把火焖在心里透不出来,想着自己要强一辈子,却也没挣出什么好滋味,将心一横,也不理陈氏施进,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院子中,看着残阳映着半边天,一点一点往西山坠下去。
阿萁从江家回来,今日她又学了一篇字,跟着江娘子调了一味香,虽然江石可厌,又拿话挤兑她,好在她也不曾落了下风,反诈了江石手里的吃食。
想着江石不甘不愿甘草杏肉条输与她吃,阿萁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翘。走到半道,才一拍脑门,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江阿兄精怪,又跟江伯父学得博赌,怕是逗弄自己,哪里是真的输给了自己。
她想得明白了,有些愤愤不平,将江石一通怨怪,偏偏那些笑意似在眼里生了根,发芽长叶,几乎开出花来。
她高高兴兴到了家门口,家中寂寂无声,诧异间看到施老娘独自一个坐在那,鬓边一小片花白的发,对着满天夕阳不知在想些什么。阿萁心里一紧,蹲在施老娘身边,抬起头轻声问道:“嬢嬢,怎么了?”
施老娘嫌弃地看她一眼,驱赶道:“去,看你娘亲去。”
阿萁看施老娘这模样,本就心里发慌,又听施老娘叫她去看陈氏,以为陈氏出了事,拔腿就往屋子里跑,进屋看陈氏半躺在床上,施进伴在一边,扑过来问道:“阿娘这是怎么了?”
陈氏刚才不过过于激动,腹中抽痛,躺了半会缓和过来,看一家人为自己奔忙,很是内疚,笑道:“萁娘不怕,阿娘没事呢,不过先才略有些不适,眼下甚事都没有。”
施进道:“阿爹让阿豆去喊江医师了,料想无事。”
阿萁仔细看陈氏面色,虽有些青白,却不见晦暗,两眼清明,没有异样,一时阿叶烧好水,送了一盏滚水来,吹了吹,热热得喂了陈氏几口。
陈氏热水下肚,唇色都跟着活泛过来。
阿萁听她说话也没有半点勉强,遂放下心来。拉过阿叶问了几句,阿叶素来不会瞒她,支吾将事说了。
阿萁怔了怔,悄悄退出来,回到院中看施老娘仍旧独自坐着,心中莫明跟着酸涩,过去伏在施老娘膝头。
“去去去,别缠着我,我懒怠看到你们,一个一个都是讨债鬼。”
阿萁动也不动,只将脸紧贴着施老娘的腿,上了岁数的人,好似只剩得一身枯硬的骨头一层松老的皮,硌得阿萁脸颊生生地疼。
施老娘拿手打了阿萁几下,见赶不走她,叹了口气,只好由她趴在那,半晌指着西边道:“老了,你嬢嬢就跟这日头一样,也没多少时候了。”
阿萁鼻子一酸,心痛难忍,眼泪兜也兜不住,将施老娘的膝头打湿了一大片。施老娘动动腿,撇嘴道:“哭什么,还没死呢,牛头马面听你哭得惨,当我没了气,晚间便来勾魂。”
阿萁忙抬起头,拿手胡乱抹着眼泪,结果越抹越多,施老娘更加嫌她腌臜,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粗糙干瘦的手没轻没重地擦拭着阿萁哭出的眼泪鼻涕,抱怨道:“这脏得没处下手的小娘子,将来怎生好。”
阿萁抽了抽鼻子,恍然记起:自己跟阿豆一般大的时候,闹脾气哭泣,施老娘也是满口抱怨,扯着她的手臂,粗重地帮她擦泪,擦得她脸上生疼,那双手,似没现在这么干枯。她满心伤感,重又趴回施老娘的膝头。
施老娘迟疑一会,将手放到她头上,看看天,新一年又翻去一日,留不住。
第57章 自择栖木
阿豆个不高腿不长,跑得却快,来去有如一道风,一路上边跑边拧着眉头,想着自己惹人厌的阿弟要没了,少了添堵,有些高兴,再想想,又开始害怕起来,脚上反加快了几分。
她年小,又怕,学话就学得有些不清不楚,找到赤脚医师江为禾,直嚷自己阿娘肚子痛,阿弟要没了。
江为禾吓了一大跳,忙去取医箱,他是承他爹江白术的手艺,江白术医术不过平平,传到他这更是稀疏。江白术是个有心人,想着施二早去,施老娘妇道人家拉扯着一根独苗成人,好不容易娶妻生子,独条藤上只开了三朵花,就盼着陈氏这一胎结个瓜出来,若是出事,施家知如何心痛。
施二生前和他有几分交情,为人也大方,还曾助过他家银钱,如今身去,哪忍他断了香火。因此江白术替了儿子,自己亲自去了施家一趟。
阿豆领着江白术进了院门,江白术看施老娘阿萁祖孙坐那,心下就有些奇怪。施老娘从椅子上起身,抹去脸上的那点悲凉,招呼道:“有劳老哥哥走这一遭。”
江白术便问:“弟妇,你家儿媳眼下如何?”
阿萁抢着道:“伯爷,我阿娘先前说腹中痛,正歇在床上,问她答没甚事,面色看着也红润。但我阿娘有身子,嬢嬢不放心,只好劳烦伯爷费心劳力。”
江白术先松口气,道:“应当的,应当的。”听她口齿清楚,说话伶俐,微笑,“弟妇,你家孙女儿生得跟她爷爷仿佛。”
“呸。”施老娘啐一口,“她一个小娘子,生得跟她瓜蒌似得爷爷,那还了得?怕要老养我跟前。”
阿萁笑着扶她胳膊:“不用嬢嬢养我,我养嬢嬢。”
施老娘翻翻白眼,横她一眼,放低声:“别当你卖乖,我便不晓你成日在江家做什么,学了一肚子学问便长了本事。”
阿萁一愣,吐了吐舌头,又悄悄瞄一眼施老娘。
施老娘不耐道:“左右眼下农闲,白学白不学,白得的好,拣来便是自家碗里的。”
祖孙三人领了江白术到施进那屋,施老娘在门口住了脚,与江白术道:“老哥哥费心,我去倒碗茶来,只家里没个好茶,老哥哥莫嫌。”
阿萁料想陈氏没有大碍,施进阿叶俱在屋里,脚步一顿,便想跟在施老娘身后。施老娘瞪她,将她一推:“看你娘去,跟我屁股后面做甚?别个要说我拦你做不孝女。”
“嬢嬢。”
“去。”施老娘拉着脸,愣是不许阿萁跟在后头。
阿萁看施老娘确有几分怒意,只得无奈回去,屋小人多,不好挨挤,便掂脚站在门口张望。
江白术细问了陈氏几句,事关腹中胎儿康健,陈氏不敢大意,细声细气一一都答了,江白术又叫伸手把了把脉,道:“你夫妻二人放心,脉相平稳强健,好生将养便是,药也不必吃。要是实在悬心,就在床上多歇几日。”
施进总算放下心,陈氏也舒展了眉头。阿叶长长出口气,想着好在娘亲没事,要是有个不好,她也没脸活了,阿豆张着嘴,暗想:自己这个惹人厌的阿弟原来半点事都没有啊,真是半点不讨喜,白费她跑得腿酸脚底起泡。
江白术照例又叮嘱了几句,起身告辞,施进忙道:“江伯吃口茶,再个不能白走一趟。”
“不必。”江白术摆手,“村里近邻,又没抓药下针,收你银钱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见人。”
施进憨笑几声,不敢再坚持。
江白术人老成精,进院时就看施老娘神色不对,仗着辈长,两家又有些情份,语重心长道:“大郎,你阿娘一人将你养大,实不容易,你万万记得要孝顺她。”
施进不解江白术何出此言,诚心实意道:“江伯,我知我阿娘艰难,定不敢有半点忤逆。”
江白术笑道:“这便好,我知你是个孝顺的。”看施老娘端茶出来,摇头顽笑,“唉,这人老了,就不中用,一截老木瘴头,砍了费刀口,烧火还不透,派不上用处。还是安生逗弄逗弄孙儿,吃口软烂甜糯的,不好再去顶风喽。”
施老娘笑道:“老哥哥好神气,如今为禾挑了大梁,家中子弟又和睦听话,全该好好养天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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