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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有好女 完结+番外 (南方赤火)


  夺去了小侯爷的称呼,他是个纯粹的商人,让罗敷可以敏锐地察觉到他在这两个月里的变化。她上一面见这个人还是在侯府中,那时他半边衣袖都被鲜血染红了,却决然不回头看一眼,想必被从小到大的挚友伤透了心。
  方琼见人来到几步外,按了按眉心道:“秦夫人不必责怪凌御医,我让长随退下备车去了。我长话短说,方氏决意南下一趟,须带数名太医院的在值医官沿官道渡郢水,经过渝、栎两州和季阳府去南海教化地方。方氏已不在朝中行走,但各地惠民药局都刚刚起步,此时决不能出差错。司院判和你谈过,我怕你听不进去,又兼此事干系重大,于是顺路来了官署。”
  这个理由罗敷姑且就相信了,她想起与端阳侯府一签完合同,渝州就送来了大批的免费药材,千里之遥,方氏确然投入了很大手笔。现在没了爵位的撑腰,方琼要亲自走一次南边,是在情理之中。
  “公子对惠民药局看得为何这般重?”
  “家父遗愿。”
  遗愿?方继可是死在她面前的,她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个遗嘱?
  她笑道:“公子是至孝之人,老侯爷平生乐施好善,不管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都能忧国忧民,实乃国朝之幸。记得方公子和我说起方氏要扶持药局的事情,还是二月份,一眨眼都这么久了。有公子这般勤勉,老侯爷应也无憾。”
  方琼立在她面前,听她煞有介事地说完,轻飘飘道:“国朝?”
  只这两个字,就扼杀了罗敷所有试探的心。她一个从山上下来国籍不明的医师,凭什么说得出“国朝之幸”?弄得她趋炎附势一样。
  方琼忽然不想给她一丁点面子,轻扯嘴角道:“秦夫人大概不知道,我最不喜的就是被人旁敲侧击,尤其是这种拙劣的套话。还是你认为,我不清楚你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
  罗敷尴尬地道:“对不住,我没有别的意思,冒犯公子了。”
  树叶随风飘落在地上,他看着她虽窘迫却依旧坦诚的眼睛,心中叹了一口气,不知怎么就说道:
  “扶持药局是我五年前就有的想法,父亲一直反对我经商,到明光三年才松口。我自认为做好的事,他不一定认为好,但仅有的一点共识,我必须尽力守住。秦夫人,你应该了解这种感觉。”
  罗敷闻言一怔,方琼话锋突转,但她字字都能听懂。他从说第一个字开始,就没有欺骗过她,纵然都是些不好听的话。
  “我向陛下要了太医院三个人,除你之外,还有张、余两位御医。此去数月,官署的职务由这次考评提拔的新御医补缺,等明年回来你们再内部调整。”
  罗敷拽了一片叶子在手中揉着,“公子既然不喜欢听我迂回说话,那么我是否可以问问,除了公子所提的考察各地的惠民药局外,陛下还布下了什么任务?”
  方琼眯了眯凤目,“我还真没想到秦夫人实话实说到这个地步。陛下确实下了指令,但秦夫人觉得,我会告诉一个仅仅有所牵扯的外人么?”
  罗敷侧首环顾四周,考生们在前院顶着太阳大写特写,院墙外远远地停了一架马车,上面用银线绘着方氏的冬青木族徽。
  “眼下没有旁人,公子若是仔细想想,告诉我并没有什么坏处。我知道的当然不算多,却与其他医官比起来绰绰有余,到时候不是……”
  方琼打断她的循循善诱,沉声道:“罗敷,我希望你能明白,日后我们若是告诉你,绝不是因你口中的无丝毫坏处。通常对于殷勤过头的人,你难不知用完了灭口才是最好的方法?”
  罗敷黑着脸道:“好像是啊。公子就当我没问吧,咱们都清静清静。”
  方琼冷笑道:“我做世子时就不指望你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现在连行礼都免了,你莫要告诉我今日请你出来说话还是唐突了你。”
  “啊,自然不会,绝对是我唐突了公子。”她极其顺溜地接上,转身就要回去。
  “站住。”
  罗敷停住脚步,望着他铁青的脸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方琼静默着等她开口服软。
  罗敷皱眉道:“对不住,公子还有事么?”见他只在风里孤零零地站着,脸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终于说了句:“我知晓公子这两月来肯定过得不顺心,但不管外人怎么说,反正公子有自己认定的原则。经商竟侯爷遗愿是其一,陛下和公子的情谊也是其一,其余的我日后再不会问了,公子放心。”
  方琼一顿,将要出口讽刺的话在嗓子里绕了几圈,在她清泠泠的声音里消失无踪。
  “家父年轻时的志向便是悬壶济世。他从未和我说过,可当我从军中回京开府另住,事事不顺,惟有此事他未曾彻底阻拦。罗敷,你那天应该已看出他沉疴多年,心病甚重,这些年他做的事,我无法用仅仅十几个惠民药局来弥补,但他一定要我眼睁睁看着他落得那样一个结果,我别无他法,只能事后让他得一个安生。”
  他的语气如同一条缓缓流淌的河,冷静中带着一丝隐隐的悲戚。
  罗敷不太会安慰人,但她想方琼素来对别人不冷不热的,却对她不加掩饰地道来家里私事,估计真的是很伤心才对。
  “公子说的我都明白,我会让医官们好好协助方氏的,不会想其他。”
  方琼见目的已经达到,薄唇弯了弯,状似不经意地道:
  “秦夫人家里还有长辈么?”
  他的嗓音极为好听,略夹了些沙哑,显得十分柔和怅然。罗敷愣愣地就要答,蓦地反应过来,张嘴道:
  “没有了。”
  方琼眉梢一扬,漆黑的瞳孔流出点笑意,“这样么。我方才说秦夫人了解我的感受,竟是信口开河了。”
  罗敷难堪地圆场道:“逝者的意愿若能完成,自是要尽最大努力。家师在世时对我要求极严,那时年少不更事天天埋怨,时至今日才懂得长辈都是在为你打算。师父希望我凭一技之长过得好,他只有这一个遗愿罢了,这也是我的心愿。”
  方琼笑道:“没有人和秦夫人说过……你时至今日还是少不更事么?”
  罗敷瞠目结舌,他到底要表达什么?
  方琼屈起两根手指抵在下巴上又放下,像只在思考的狐狸,“还有一事,十九郎……陛下让你在冬至前后去几位大人家看诊,第一个就是肖侍郎家的千金,这个你比较熟。第二个是定国公府,其余若忙不过来,可叫御医替你去。”
  罗敷问道:“这是朝臣要开始摸清太医院情况了么?”
  方琼不应,又恢复了清傲态度,颔首道:“打扰秦夫人了,府中还有事处理,容在下先走一步。”
  他走出丈许远,罗敷方记起压在心底的话,高声道:
  “陛下一直很担心公子的伤,我跟陛下说公子无事,今日看来果真无事。”
  方琼背影渐远,他登上马车,撩起素色布帘望了她一眼,随后安稳地坐进车内。
  阳光安恬地洒进玻璃窗,他看着月白轻烟罗上涟漪般的光晕,许久不曾试着揣摩另一个人的心思。
  王放与他的关系没有疏远太多,她为什么庆幸呢?
  连他自己都不庆幸。


第68章 败家
  [番外]
  六年。
  又是大雪。
  我从雍宁宫里出来时,宫道已被雪覆盖了厚厚一层,压断的虬枝盘在雪地上,黑压压一片。
  这里向来没有宫人整理,我记得上次与宣泽打扫此处,用了整整一个下午。那天雨下得很大,祖母派了几个人拿着伞守在西宫门口,并不进来。她从不干涉我的习惯。
  大约是十年前的事了。
  祖母的身子现在已经十分差,我每每站在长青宫的暖阁里,脚下虽不迟疑,却不愿抬头直视她花白的头发和宽慰的笑容。她的皱纹在这两年一下子变得很多,我不在她身边数年,她好像也不怎么伤心,但我知道老人们的伤心,都是不会跟晚辈说的。人变老只需要很短的时间,我没有见过有人一夜之间青丝成雪,却觉得悲凉到深处,你不会去在意他外表的变化。那是一种从心底缓缓升腾出来的感觉,让人如同一脚踏进一个装满冰块的房间。
  我与宣泽在长青宫分别。九岁开始我们每年一同进入陆家军四个月,日日盼着能回洛阳,而当我们希望再看一眼那黑红相间、在寒风中飘展的军旗时,却知道那些经历过的漫长岁月终究是回不来了。
  宣泽站在殿外的台阶上,对我说:“十九郎,我很抱歉。”
  我看着飞旋的雪花落在他的肩上,语气平静地说道:“宣泽,如果你是我,你也不会想听见抱歉这两个字。”
  以我从前的脾气绝对不能说出这么冷静的话,小时候若有看不顺眼的地方,当着别人的面就会毫不留情地指出来。被我训斥过的人不敢反驳,一纸御状告到父亲那里,我便是罚跪先祖牌位的下场。七岁之后我就不用黄门拖走,自己一个人走到圆座跟前,连跪都不跪,倒连累宣泽看门,以防父亲带着阿公深夜来查。
  “我不知道侯爷会那么做。”他用手撑着额头,低垂的眉目有深深的痛苦,“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替宋家作伪证……我不信他只是为了防止宋家在生意场上的手越伸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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