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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有好女 完结+番外 (南方赤火)


  罗敷在外面待久了,脸颊本来就没多少血色,现在白上一分也看不大出来。然而她装作不起波澜的本事还是上得了台面的,眉毛都不皱一下,正要出言阻止医士下面的话,却像被鱼刺卡了喉咙一样说不出口。
  无论她怎么编,在场的人都能找出破绽,或轻而易举地点拨上一句,又或者是把半个月来的脏水全往她身上泼。
  她平静地看着伏地不起的医士,忽然飞快地转首望了眼座上的王放。
  这个动作没有经过脑子,纯粹是自讨苦吃……他到底要把她怎么办?一时间罗敷眼前全是十八种酷刑轮番上阵的恐怖画面,不得不给自己盘算有什么筹码跟他私下交涉……可她好像什么也没有啊!
  王放收到她有些茫然的目光,心中颇感有趣,压下唇角道:
  “尔等医官忠心可昭日月,只是朕方才让你们直说。”
  “陛下明鉴!秦夫人在药库一定看见了什么,和我等下属不方便透露,但必然是要和陛下禀明的。”
  他身旁的同僚这时也来助一臂之力,言辞比他更加激烈。院判一定经历了什么,那羽林卫的话不是白说的。
  王放道:“一并说完,朕才好下定论。”
  罗敷在心里默默捂住脸。他不是已经有定论了么,真是虚伪。
  她依次仔仔细细地记那三个医官的面貌特征,记了两遍还是偏过头半途而废。太医院几十号人,大部分都对这个新院判不满,一般的新官上任都会碰到这个问题,她却优哉游哉地过了半个月,丝毫不在意他们的眼光,不怪他们抗争的态度愈发强硬。
  站在门旁的羽林卫接到今上的眼神,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精巧的绣囊,走上前两步呈于今上眼前。
  “这是在药库的台阶上发现的,经医官们辨认,里面是可以使人暂时昏迷的药物。”
  侍卫手上一空,几乎未看清拿取的动作,王放就已用两指捻起那根仅剩的短短麻线端详起来。线头的断面十分整齐,但还是可以看出是被一个臂力很强的人用巧劲扯断的。
  罗敷松松地攥着衣角,在衣上揩去几滴滑下手指的水珠,无话可说。
  最后一个沉默的医官有了前两人的鼓励,嗫嚅道:”这是秦夫人的药囊,羽林卫让我等辨认,下官就认出来了……对、对了,大人的药箱里还储着一点这种药!”
  羽林卫面如磐石,冷冰冰地道:“大人跑的急,丢了药囊也是很正常的,就非要是刺客扯下的么?你在陛下面前多什么嘴!”
  罗敷听着四个人的夹枪带棒的话,心想下一步,王放就要顺着他们的意思亲自问她了吧。她什么都不管了,待会就直接说医士把她骗去,结果到药库之后刺客已经找到了东西先一步走人,只好回来差人报案。
  王放忽然起身,黑色的广袖在桌面上拂过,药箱随之打开。他并不垂眸去查看,反而在罗敷紧张至极的目光里缓缓合上了盖子。
  罗敷的心蹦到嗓子眼,他没看里面,现在要怎么做?这四个人好歹只陈述了她与此事有关的事实,他嫌这个程度不够,要把事情完完整整还原给她听?
  屋子里鸦雀无声。
  罗敷见医官终于识趣地停止添柴火,才松了口气。她没有察觉羽林卫和河鼓卫皆单膝跪下,眼神轻轻地落在绣着兰叶的官服下摆,等回过神来已经迟了。
  王放的皂靴映入眼帘,她不太敢抬头,却仍绷着一副公道自在人心的无畏神情直视他的脸。
  他浓密幽黑的眼睫敛住了眸中光辉,罗敷坚持着仰头看了一刻,最后以平视他身前的锦带玉佩而告终。
  有种人天生就不能多看。
  王放微微倾身,撩开她沾水的斗篷,她身子一震,几乎要嵌进椅背里,出了一头冷汗。他拉起她腰间原本拴着药囊的绳子,将手中的东西重新打了个死结系上去,罗敷往后缩得脚都快离地了。
  王放低声道:“秦夫人仿佛忘了自己是朕的救命恩人,朕若是动了你,也算是恩将仇报。”
  他的声音好听得如同一泓浸着月光的泉水,罗敷想起那日在槐树底下,他也是用这样清透的声音和她搭讪,过后整个寿宴都被他坏了兴致。
  罗敷才不信他有这么好心,又听他在耳畔咫尺道:
  “阿姊这个身份,朕又怎么敢动?”
  他的手掠过她领口白色的软毛,差点就触到了她的脖子。
  罗敷无从得知他知晓了多少。他知道有人进宫来偷药,知道他们偷的是什么药,知道他们是匈奴的人……那么他说身份,她不能不联想到救命恩人之外的地方去。
  王放离远了些,站直身子静静地望着她,背对地上的众人问道:
  “守药库的内监死了多久?”
  羽林卫恭敬答道:“应才半个时辰不到。”卞巨瞪了他一眼,他忙改口道:“内监与医官中的是同一种毒,但是效力不同。医官回值所叫院判大人过去,大人……大人见到他时,可是已经毒发身亡有些时候了?”
  罗敷立时回道:“是的,我看见人的时候,他脸上的血都被大雨冲干净了。”
  王放弯了弯嘴角,她下台阶倒是顺溜。
  卞巨道:“那么离刺客闯入药库已有段时间了,刺客在秦夫人去时可能已经逃走,所以秦夫人没有看到其余的人。三位医师可还有不明白的?”
  十九郎竟然把她放过去了!
  那羽林卫见风使舵的本领格外高强,卞巨是御前统领,他一发话,就是代表今上。罗敷强压震惊,她揣摩别人心思的功力极浅,更别提王放的心思,只能被迫等待下文。
  “季大人!”年纪最长的医士认准以后再难有机会,扬声道:“下官在隔壁时曾隐约听到院判房中有动静,方才无意中在地上的水渍里发现了一些青色粉末,不知是何物。”
  王放淡淡道:“何物?”
  医士噎了一下,趴在地上掏出帕子卷起一点,在鼻子前闻了闻,罗敷看清了那胶在一起的糊状物,瞬间不淡定了。
  她以为刺客帮她做得很干净,却不想还是留了蛛丝马迹。
  那医士笃定道:“这是十二叶青砂果的花粉,遇水则聚,颜色气味特殊,下官曾经见过它遇水后的形状,再不会认错。”
  他刚才突然记起羽林卫说丢了的药材里有这种珍贵的草药,一打眼就得了济似的正瞟到了存于印象中的沾水花粉,不做多想,先捅出来再说!
  罗敷慢条斯理地点头道:“确实是十二叶青砂花粉。”
  王放眼眸蕴出些笑意,继续凝视着她道:“石柯,朕记得你跟着袁行三年了?他精于药理,栽培你短短三年,竟连这等药材都见过了。”
  他明明是在对跪在身后的医官说话,可是那双星辰般的眼好似要穿透她的心脏。
  “看来袁院判善待下属,养了不少心腹。”
  地上的医士像是绝对没有考虑到今上居然认得自己一事,愣在当场。他正是袁行的私人,得他指点甚多,左院判本答应他今年考评过后就升为吏目,却倏然不声不响地离了职。换了个新院判之后他也想过办法送别敬,无一例外地被退了回来。他在家中并不是嫡系,过了今年在地方当差的堂兄就要上京重回太医院,好不容易混到今天,前程轰然倒塌,叫他怎能不恨!
  “请陛下明察!”
  王放仍面朝罗敷,似笑非笑道:“你是说,刺客连杀两人后带着药材跑进了院判的屋子,院判不仅知情不报,还藏凶于室?”
  医士打了个寒颤,只是又重复了一遍:“陛下明察!”
  这人真是封死了自己所有退路,不知情的人完全可以说是他一厢情愿的臆想,然而这屋中,哪个是彻头彻尾不知情的?王放要保住她,这个石柯就必须顶上诬蔑上级的罪名,若是王放不保她……他也会死的很惨吧,因为毕竟是今上钦点的院判,以今上的性子,还轮不到一个小小的医士来教训。
  罗敷这般想着,心情好不到哪里去,王放明摆着是说给她听的。
  她闭了闭眼,只愿顷刻间回到玉霄山去。到底是从哪里惹来这么多事端,她一念之下造了多少孽啊。
  王放本想回身取个折中的法子,眸光却多留了须臾。
  她斗篷下的青衣水迹未干,簪子也取下了,墨汁一样的长发泼散在肩上,难得不显凌乱。她用手背掩着鼻子打了个喷嚏,笼了笼高高的领子,上面一圈轻盈的绒毛擦着脸颊,映着两鬓垂下的青丝,犹如雪地里生了株半谢的花。那苍白的脸容不像他初次见她时的圆润,微阖的眼帘下漏了些琥珀色的光晕,他毫不费力就分辨出其中不加掩饰的无措。
  王放道:“拖下去杖责五十,此后逐出太医院。”
  罗敷来不及反应,就看到那个大胆的医士被两个河鼓卫架着拖向门口,嘴上大叫饶命,额头磕在坚硬的地面上拉出一道血印。
  她隐在袖子下的手交握着,骨节捏的泛白,心底的凉意渐渐蔓延到全身。
  “秦夫人是朕提到太医院南厅的人,望诸位记着。”王放转向卞巨颔首,卞巨行礼后带领河鼓卫走出房门。
  秋风灌进屋子,吹得发丝衣襟翻飞,王放站在罗敷正前方,挡住些许寒意充沛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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