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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有好女 完结+番外 (南方赤火)


  此时,借着明媚的天光,她才正式得见白水营的全貌——有寨栅,有田亩,有房屋,和一个普通田庄唯一的区别,就是栅栏门口的那些守卫,不是寻常村子里的大壮二壮,而是真正经历过征战的士兵,气质上清晰可辨。
  王放远远一声长喝,栅栏门急切地开了。
  隔得远远的,罗敷便听到几声如释重负的叫喊:“夫人回来啦!夫人回来啦!”
  迎面奔过来几个人,又是紧张,又是欢喜。
  “夫人!大家寻你不着,正慌哩!你去哪儿了?也不和咱们说一声!”
  罗敷知道该如何答。和王放互相看一眼,有些难为情地说:“我、嗯……昨夜里不太舒服……”
  点到为止。后面的话由王放补全:“秦阿姑不是有梦游症?昨晚上我去寻牛,可巧看见她在山坡上游荡,就站在那块大石头边上,眼睁睁看她掉下去了!哎哟哟,好险……我搓了半夜的绳子……”
  他抚摸心口,仿佛真的见义勇为了一遭,压低声音,告诫众人:“别乱说啊……”
  众人忙不迭点头。
  自从来到白水营第一天,主母就坦承自己有“心疾”、“梦游症”、“疯病”,足见对大伙的信任。
  但她一个妙龄女郎,有这些病症毕竟不太体面,于是经王放一提醒,众人都很体贴地保证:“不乱讲,不乱讲。”
  至于王放为什么要花上半夜工夫“搓绳子救人”,而不是跑回营里求助,自然是顾及主母的颜面,不愿让这事被太多人知道。
  十九郎在营里闲人一个,各种闲事都爱管管,人品倒没什么大瑕疵,否则主公也不会收他做养子。他说出的话自然也不会有假。
  再看秦夫人,衣裙上溅着泥灰,布鞋半湿,秀发也挑出几缕凌乱——虽然容色犹在,到底显得狼狈。不是失足摔倒,还能有什么其他的解释?
  “先入为主”四个字是强大的武器,能把任何鸡零狗碎的线索,整合成一条似是而非的证据链,让不动脑子之人深信不疑。
  王放笑道:“愣着干什么?赶紧带阿姑回去压惊啊——早饭做了没有?大黄找到没有?”
  一边说,一边牵着罗敷乘的那匹马,大摇大摆进了寨门。
  还没走两步,就怔住了。
  往日的白水营,也就和寻常田庄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般来说,现下这般天光大亮的时节,大伙人人都不闲着——有人下田,有人放牧,有人打铁,有人洒扫,壮丁们定时操练,以应付不时光顾的山匪强盗。
  可今天不一样。一阵不寻常的寂静笼罩了全营。
  王放很快找到了那寂静的源头,轻轻倒抽一口气,顺势把马缰一拽,挡在罗敷前头,转头轻声说:“别、别过来啊。”
  只见正中的庭院门外,谯平负手而立,袍袖轻飘,身形沉稳,一如既往的玉树临风。
  和往日不同的是,他胸前顶着一把快刀刀尖,离他前襟半寸远。此时若来一阵大风,把那刀往前刮半寸,他就危乎哀哉。
  持刀的是个满脸虬髯的壮士。罗敷十分确信,昨天在白水营没见过这人。
  虬髯汉并非单身一个。他身后气势汹汹的,排着十几个戎装大汉,个个脸上写着“找麻烦”三个字。
  当然此人也并非完全控制场面。刀疤脸颜美和矮胡子曾高,一高一矮两把刀,准确地指着他的左右两肋。只是碍于谯平被制,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倘若这人敢捅谯平,他自己也马上会被两把刀贯穿个透心凉——当然,谯平多半也活不成。
  箭在弦上的僵局。四周围着十几个噤若寒蝉的白水营人众,谁也不敢动一动。
  只有曾高身上那件主公所赠破皮袄,一阵阵往外散发着不太令人愉悦的气息,惹得那虬髯汉不时皱眉。
  还有王放手里牵着的两匹马,眼看马厩近在眼前,肥美的草料堆在里头,却停住不走了,大为失望,焦躁地喘粗气。
  谯平倒不慌,色若平湖秋月,开口道:“淳于通,你远道而来,平本应为你接风洗尘。我已下令置办酒席……”
  那叫淳于通的虬髯汉须发戟张,暴躁打断谯平的话:“谯子正!我们大老远从邺南赶来,不是来跟你喝酒的!你今日再不给个说法,别怪我不顾往日情面!”
  淳于通虽威猛,但那持刀的手青筋毕露,极其细微地轻轻颤抖着。也许是用力过猛,也许是心虚过甚。
  王放飞快四顾。倒没人注意他。
  他忽然低声说:“阿姊,借支簪子。”
  罗敷:“……借什么?”
  没等她表态,他已瞄准她乌发里那枚云鹤纹漆木发簪,利落拔了出来。罗敷秀发丰厚,除发簪外,另有钗梳,发髻倒也没散。
  她只是又惊又怒,护着头发,悄声斥道:“你干什么?”
  王放拽下自己绑发的绳,长发往头顶一堆,挽了个状若鸟窝的髻,用她那簪子飞快一束。漆木簪低调简朴,男女通用。
  然后他看着那虬髯汉,忽然展颜欢笑,蹦蹦跳跳的跑过去。
  “淳于阿叔,好久不见!”
  他冲过去嘻嘻哈哈:“你不是在带人在邺南屯田么?今儿怎么有时间过来?是不是想我了?——我知道了,去年我跟你打赌,赌我今年长得比你高,你别不服气,你让大伙儿看看,我是不是比你高了?”
  淳于通吃一惊,虬髯颤一颤,转头喝道:“十九郎,这儿没你事!”
  王放假装没听见,信步走入几柄刀中间的空隙里,跟淳于通并排站,旁若无人的挺胸抬头。
  淳于通高大威猛,铁塔一般俯视众人。王放站他身边,犹如铁塔脚下的青松翠柳,稚而不弱。
  然而淳于通头发硬,乱糟糟的束不住,只好披着;王放偏偏顶了个盛气凌云的发髻,生生把自己拔高了两三寸,乍一看,居然胜之不武。
  王放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单方面宣布胜利:“比你高了!……”
  淳于通彻底无奈,伸出大掌,把这熊孩子扒拉一边去。
  但他既有所分心,右手的刀便拿得不稳。周围几人眼疾手快,齐齐一声喊,蓦地把他推开,抢掉了手中的刀,牢牢按住
  围观众人终于松口气。这才有人想起来斥责:“十九郎!小孩子乱跑什么跑!不知道刀子危险!快退下!”
  东海先生失踪时,十九郎年纪尚幼,是白水营中人人头疼的熊孩子;眼下数年过去,大伙也还把他当成一个长高了的熊孩子。
  王放轻轻一吐舌头,乖乖退了下去,觑个空隙,对罗敷调皮一笑,算是回答了她那句“你干什么”。
  罗敷笑不出来。这个淳于通……是什么来头!


第15章 账本
  淳于通手中没刀,双肩上各按着一双手,居然一点不消停,梗着脖子叫道:“我今日是来通知你……我的队伍我做主!要是你再假惺惺的敷衍使绊子,我……哼,我……”
  谯平直视淳于通的双眼,慢慢说道:“你也是明事理之人,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还是白水营的不是?既然你点头,想必没有忘记,当年是如何恳求追随主公,许誓与他福祸共担当的?如今你却想一走了之,岂是君子所为?——主公的印绶在我手里,我今日怎么处置你都不过分。但我也不愿强人所难,只要你想好了,等主公回来,你如何向他交代,我自然不会拦你……”
  淳于通胡须抖三抖,怒视谯平:“你一口一个主公的压人,你倒是把主公请回来啊!光一个印绶算什么!这句话我不是第一次对你说!只要主公亲口一句话,让我赴汤蹈火,我眉头不皱一皱!但三年来都是你在发号施令,就算我服,我手底下的人也不服!”
  谯平尚未开口,他旁边的颜美、曾高双双急了:“说多少次了,主公外出未归!你耳朵聋了?”
  淳于通暴躁大吼,甩得周围人齐齐一震。
  “你们能不能换个说辞?每次都是……”
  他突然冷笑,粗眉毛底下两道精光,仿佛单凭那眼神,就能把谯平刺个对穿。
  “……还是……主公已然不幸?莫不是你们隐瞒了主公的死讯?不然,你们为何每次都是躲躲闪闪?”
  谯平这才倏然变色,“这话是谁告诉你的?我们找了三年,都没听过这等消息!”
  淳于通竖着眉毛不答,“你且说是也不是!若主公真的不幸,只要你一句准话,我淳于通就此带着老婆孩子回家务农,终身不侍奉别家!但若你稍有欺瞒,把我们全营上下当傻子,我……我也不会对你客气!”
  一席话铿锵有力,打在地板上能弹起来。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句脆生生的柔亮音色:“淳于君子勿要妄言,东海先生眼下一切安好,你所谓的死讯,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淳于通憋了一口气,正准备再来一句慷慨激昂,一转头,眼睛一亮,吃一大惊。
  哪儿来的美貌女郎,自己却没见过!
  忽然便有点恍惚:“你……你是谁?”
  罗敷竭力镇定,没立刻回答,而是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大致听明白了这场冲突的根源。转头看,王放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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