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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有好女 完结+番外 (南方赤火)


  他沉默了许久,望着窗格里稀疏的月光,“煕圭,陆将军不是我外祖。我都知道了,卫喻才是。”
  我还来不及匪夷所思地坐起,他接着喃喃道:“我这段时间总是梦到阿娘,我把她的书信翻了个遍,又去尚书府,又去沉香殿,再去找陆将军。你知道为何父皇选择在这个时候默许我知道么,他要对陆家动手了。也许是春天,也许是夏天,但陆将军自己连三个月都撑不过去。”
  “可是你一直当他是外祖,卫尚书他连明水苑都不常进!”
  卫喻是当世大儒,策论字画是国朝百年来的第一人,门客遍布天下,膝下子女繁多,可谁会想到已逝的陆惠妃是他的亲生女儿。
  我又想到卫喻的夫人正是陆鸣的堂姐,可能有些姻亲关系,就将惠妃送往了陆氏养大。陆鸣品性首屈一指,加之只有一个儿子,就将惠妃当做亲生女儿来看。
  他叹道:“阿娘去世才四年,他就这么迫不及待了。”
  我在他的肩上拍了两下,“只是你的猜想,陛下现在并没有足够的理由铲除陆家军,况且陆将军的忠义大家都知道,就算有元氏从中离间,陛下也不一定就会听信。”
  他摇头道:“根基不是元相和皇后几句话就能动摇的,是他自己,不再相信他们了。母妃死后这些年他变得很多,令先生总对我说,人心难测,我想他也是看透了。”
  我亦静默半晌,“我以为你这个东朝在陛下心里还是有些分量的,你今年要加元服,朝政之事会在你手里过一遍,到时候想法子也不是不行。”
  他不语,我又道:“今晚的话就当我们谁也没说过,回去好好睡上个四五时辰,明天早上该做什么还是要做。”
  烟火在空中爆裂,雪亮的光照在菩萨的额头上,那双悲天悯人的眸子在黑暗里低垂着,看不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他撑着手臂从地上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香灰,对菩萨长长一揖:
  “本是王放不敬,莫要怪罪到小方公子身上。”
  他转头认真地对我说:“我心情不好,所幸还有你同我出来散心。晚上也不能就这么荒废了,菡水居每逢十五都要让花魁接客,去不去?”
  我早说他是个祸害,胆子还大得没边。
  我有些心虚,从菩萨的慧眼上移开视线,“没带钱,你付吧。”
  我们趁着僧人换班从观音殿里溜出来,夜色正浓,然而洛阳城不会熄灭它的光亮。带我们进院子的沙弥靠在水井旁睡着了,小旗把我当坐垫的外袍翻了一面盖在他身上,解下雍白的绳子,冲我做了个手势,我轻手轻脚地领着马跨出藏经楼旁的侧门。
  他站在空空荡荡的院子里,下巴微昂,仍是骄傲的模样,眼睛却黯然失落。我觉得他不用那么伤心,即使他的直觉向来很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而且我总是和他想法一致,以后发生了什么,他也不会感到孤单。
  如此就好。
  雍白载着两个人跑疯了,不知道明洲有没有说动谢指挥使放下任务回官署,总之去莲池坊的路太过顺利,没有遇上半个巡夜的士兵。
  烟火放完,百姓们陆陆续续回到家中,车夫忙得脚不沾地,不少小贩也收摊了。亥时的钟悠长敲响,满月的光芒就安静下来,池莲坊前揽生意的女郎打着哈欠,笑语嫣然地把人往高高的楼里拉。
  雍白不喜欢脂粉味,我们也都不喜欢。我猜他和我一样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仅仅图个好奇,先生说什么事情都要自己见识过才能做出评价,所以我们是来以身证道的。
  花枝招展的老鸨迎上来,每根皱纹里都涨着笑容:“两位小公子,马匹放在咱们家后头的马棚里,你们就放心吧!”
  小旗拿出钱袋,二话不说分了一半银票出来:“挽湘女郎现在得空么?”
  他的手一点也不抖,面色冷淡,站在人堆里无比醒目,估计那些女郎的眼睛都直了。我身上极不舒服,被人用炙热的眼光扎着,谁能好过,也就他勇往直前乐此不疲。
  一个桃红裙衫的女郎掩口笑道:“啊呀,小公子来的真不是时候,挽湘阿姊正在房里呢,不过她今儿身上不好,不见客人。”
  我微微倾身,笑道:“我和兄长慕名前来,就是为了赶在上元节这好日子见挽湘女郎一面,传闻其人 ‘裙拖六幅湘江水’,才貌双全,不知有多少人为她一掷千金。”
  小旗顺着我的话道:“不错,想必挽湘女郎不是那等俗人,但礼数须得周全,所以这银票你们就拿去,无论她见不见我们,总是心意到了。”
  “哎哟,瞧公子这话说得,哪里有两个客人见一位女郎的理!”老鸨和一群女郎都大笑起来,“咱们这还有兰筱、秋涟、云霜,都是洛阳城里鼎鼎有名的清倌人……”
  大堂的目光集中在我们身上,二楼的房间灯火通明,几扇门后冒出看热闹的女子,穿着异常艳丽妩媚。那应该是楼中普通女郎的住处,三楼就是价位极高的房间了。
  他站在屏风前挑眉,指间夹了颗金珠,慢腾腾道:“听说花魁的屋子在顶楼左首第二间?”
  女郎们纷纷点头。
  他手腕疾扬,只听细微的“叮当”一声,金珠准确地砸在了三楼的雕花门上。
  大堂里鸦雀无声,我抱着手臂等了片刻,果然有个丫鬟从门里出来,大声对下面道:
  “女郎请公子们上来喝茶。”
  他眉眼含笑,款款地说了一句:“拿黄白之物污了女郎的住处,是在下唐突了。”
  我叹为观止,方继的得意门生,果然名不虚传。
  花魁的房里素雅整洁,香炉里的千步香令人心旷神怡。我和他端坐在圈椅上,一人端着个白玉樽不动如山地饮酒。
  挽湘的鬓发上插了一朵玉茗花,纤手抚弄着琵琶,低着头试了试音,随口软软地道:
  “两位公子今年贵庚?”
  我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十四。”
  挽湘的碧纱裙曳在地毯上,披帛颤了颤,而后唇边的酒窝再也绷不住,拿罗扇遮住脸笑出了声。
  我就当没听见,抬眼看他,却是一副正经到不行的样子:
  “当真只是想见女郎一面,女郎兴致好,不给我们弹个曲儿么?”
  挽湘好容易止住笑,“行行行,小公子要听什么?”
  琵琶声幽幽地在静夜里流淌,我从窗口眺望,一城花灯都寂寂地盛开着。更鼓伴着渺远箫音,原来洛阳雪后的月色是这么美丽。
  他也出了神,怔怔地望着手里别致的酒杯,是我从没见过的情绪。
  “夜已深,两位还要在此处留宿么?”
  挽湘似笑非笑地瞧着我们,秋波潋滟,将琵琶放在长案上。
  我拱手道:“女郎的曲子弹得极好,百闻不如一见。”
  “啊,只是这个么?”她目中似有惋惜。
  小旗推开椅子站起,“女郎的衣裳也很好看。”
  挽湘娇笑道:“真是……以后别来这种地方了,既不合意,就不要委屈自己。不过还是谢谢你的金珠。”
  我们从菡水居出来时,子时都已过半了。这一回在外面逗留的够晚,父亲肯定要派人在府中的大门和侧门堵着不让我进去,而小旗也不知要怎么回他的寝殿。
  大街上一切景物都刷着皓皓的银白,几乎分不清是雪还是月光,无人再在这片坊子里走动,屋檐上融雪的滴答声清晰可闻。
  我们牵马走在疏淡的影子里,都无话可说,也不觉得无趣,就这么走了百十步,忽然脚下齐齐停住了。
  街头凭空出现一顶青布帘的轿子,轿夫穿着深色衣装,配着长刀,刀鞘绣银。
  他拉住我,“煕圭你先回去,现在就走。”
  我叹息道:“你看看我走得了么。”
  他从没这么慌张过,手心都出了汗,压低嗓子道:“我真不知道他会来,阿公和我说他一晚上都在明水苑!”
  我们在原地打转,眼睁睁看着轿帘被掀开,一个人从里面缓缓踱出,披着银狐裘,眼里蓄着一川雪原。
  他立于粉墙边,浑身上下皆是冷冽的威压,如有千钧的目光落在我们身上,眉心微锁。
  而后他一步步走到我们面前,嗓音冷得像冰:“你准备在昌平门外睡一宿,还是要闯宫禁?”
  我咬着牙跪下,听小旗硬着骨头挺直腰答了三个字:
  “不敢闯。”
  今上执起他握紧的右手,眉头骤然一舒,竟露出个微笑:“那你不必随我回去了,明日的朝会也不须出席,你身上还有一半银票,何不在这烟花巷里逍遥自在?”
  他这几个月个子蹿了一些,今上和他讲话的时候也不用把头俯得太低了,这样的语气他尚且招架不住。
  “价钱太贵,那一半只够听五首曲子,待不了一整晚。”
  今上轻嘲道:“也就这点出息。”
  又看向我道:“侯爷在府中等你,莫要让他等急了。”
  我松了口气,今日太过侥幸,原来指挥使说今上口谕的确不虚。宫门锁上除非天子之命不得再开,小旗要进去谈何容易,于是他就亲自前来接人了。
  上元节,世人大约都是耐不住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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