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五日,奉九的月子刚坐到一半,宁铮正在房里和她一起逗弄着屠苏,其他家人恰好都不在房里,忽然门口传来敲门声。一直与他们住在一起的支长胜太太温秀芝去应门,一见到来人,瞬间惊骇莫名,满脸的笑都收了起来,马上拨电话请楼上的宁铮下去。
此人身后跟着几个人,一身的黑拷绸衣裤,大热天的也戴着黑礼帽,看着都闷。
刘丙岸见了宁铮,脸上似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儿,简单地请安后,就说奉委座之命,请副座和太太去成都暂时呆一段时间。
宁铮从刚刚下楼来看到他曾经的看守时,就知道一直在心中盘算着的事终无望,内心一片凄凉,但只是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只有我们夫妇么?”刘丙岸局促地说:“是,令千金、吉将军公子和那位英国小公子,还有令妹,都可留在此地。但,暂时不要通信了。”
“还有我们新出生的儿子,也不要跟我们去了。”奉九意态娴雅地走过来,刚刚她已经听出了温秀芝声音中的骇然,马上起身在楼梯口听了有一阵子了。
宁铮转头向她看去,奉九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温煦——别为我担心,大风大浪,这些年我们不都过来了么?
宁铮莫名其妙地计算了一下:眼前这个女人嫁给自己已有十九年了,他眼见着那个在万柳塘的冰面上如疾风般团团旋转的红衣少女,终于在自己带给她的几乎从未间断过的惊涛骇浪中,长成了今日这般宠辱不惊、淡定从容的模样。
初相识时,她的心思很浅,就像块透明的水晶,即使再顽皮狡黠,也不过都是些小姑娘的手段;而现在,她就像块中国人千百年来最喜爱的翡翠一样,积存了多年的温润,又如丝绸般柔滑,翠色不浓不淡,入了手端详,其品相也经得住最严苛的品鉴。
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五日,成都三桥南路白家公馆。
奉九从二楼下来进了书房,看到宁铮把书桌掉过来,正当窗作画,窗外阴沉沉的,自从他们近两个月前来到成都,这里的天儿就没怎么晴过。在重庆的这些年,他在闲暇之余,也跟着奉九学着画起了中国画,奉九觉着,人聪明可能做什么都顺当,没几年,他的画也很有些自己的风骨了。
此时他聚精会神勾勒着的,是一片水草丰美的山野,其上,有五头牛正在吃草;后四头大概是吃美了,所以神情磊落、怡然舒展;惟最前边一头,明明体格硕大、骨撑皮涨,鼻子上却被勒着难堪的鼻环,瞠目虎视,怒张的鼻孔似乎都在喷着愤懑的热气儿。
这是唐代韩滉那副称得上是中国传统画作中的天球赤刀之作——《五牛图》,宁铮单挑了这幅来仿,可见此时的心境。
奉九从后面张臂紧紧抱住他,把脸贴在他愈见宽厚的背上,低语着:“瑞卿,很快,就会有结果了,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在一起。”
宁铮解开她的手臂,转过身来,死死地搂住了她,一呼一吸间,尽是郁郁。
奉九的话就好像被听到了一样,第二天中午,刘丙岸恭敬地请宁副座夫妇回重庆。奉九知道,国共两党长达四十三天的重庆谈判,有结果了。军统局不用担心重庆的中共头面人物试图与前东北主政人物宁铮的会面,所以,他们可以回去了。
其实早在一九四一年宁铮一家刚刚到达重庆后不久,《时代批评》及《大众生活》杂志就借着“九·一八事变”十周年之际连续发文,呼吁蒋委员长响应晋系阎百川、桂系白健生及其他国民党元老的呼吁,让宁铮出来担任重要军职,为抗战发挥更大作用,而不是仅仅做个无足轻重的军需部防毒处处长。没想到老江接受记者采访时,居然轻描淡写地推说这是宁铮自己的意思,而宁铮在记者找到他时,只能缄默不语。
宁铮和奉九回到歌乐山公馆,孩子们见到了多日未见的父亲母亲,都欢呼着冲了上来。奉九疾步上楼去看望可怜的小儿子屠苏,出生才半个月就不得不与母亲分离,巧稚高兴地抱住她,连声说屠苏很好,请她放心。
他们曾又被秘密监禁的事情,就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宁铮一家还是按部就班地上班、上学、生活,但他们都知道,他们再一次地被监视了,所到之处,都有便衣跟随,芽芽还说她曾想去孙奶奶家学钢琴,立刻被一个便衣拦住了,毕恭毕敬地请“宁小姐回家去,以后也不要再来”。
奉九知道,此次重庆谈判,更多的是给希望国共两党和平共处的美国和苏联看的,毕竟亚洲战场刚刚平息,谁也不想再次看到烽火连天。
但按照她对江委座的了解,内战是不可避免的,中共试图与国民党组成联合政府,即使他们已经退了又退,不得不承认了江的“部分独裁统治”,也是徒劳的。即使在抗战期间,江连打日本人都没有剿灭新四军、八路军那么上心,而现在,他腾出手了,可想而知他会如何。
他们的家乡东北,势必再一次成为焦点之地——东北生产了占全国一半的煤炭、钢铁,又有最大的兵工厂,当年日寇为了进攻全中国,对东北没有大肆破坏,而是作为以战养战的大后方,如果拿下东北,就占据了源源不断提供后勤补给最有利条件。
当年伟人曾说过,别的地方都可以失去,但只要有了东北,我们就有了强大的根据地,就可以支撑我们的军队不被吞噬殆尽。
很快,抗战胜利已经过了四个月,《申报》、《文萃》等主流报纸接连发表类似《尊重东北人民意志,支持宁将军主政东北》这样的文章。
奉九明显觉得宁铮的精神状态有所不同,虽强行压抑,但雀跃之情还是有所表露。其实自抗战胜利那一刻起,他们这些东北人,哪个没有暗暗想过,也许终于可以回到阔别十四年的家乡了呢?
宁铮的老朋友周先生在《重庆政治协商会议第三次会议》上,为了避免内战,代表中共向重庆政府明确提出的三项要求及八项附带要求中,就包括放宁铮回东北主政,并提出“若无作为抗战推行者的两位将军的‘鲁莽’,就没有今日全国欢庆的民族复兴节”。
这句话也许瞬间让江提高了警惕。
随后,一大批有影响的报刊杂志比如《文汇周报》、《中外春秋》、《七日谈》等纷纷刊文,要求让宁铮率兵回东北,并释放杨将军一家人。然而,虽舆情汹汹,终究是曲流云散,没了下文。宁铮的心思也渐渐沉淀下来,终于又恢复如初。
奉九对他说:“‘无欲则刚’,我们不求他。”
宁铮笑了,说太太说的是,无欲无求,看他还能做什么文章。
一九四六年元月,宁铮接受召唤,到黄山官邸与江委员长密谈。
“抗战业已结束,但你也看得出,跟中共的战争即将开始。这次的谈判不过是个缓兵之计。最近,国内舆论呼声很高,要求你回去主政东北。但我倒是希望你可以统帅一支军队,将已扎根东北的中共驱逐出去,怎么样,做得到么?”
宁铮眉头深锁,好半天才抬头坦然看向面前这个算计了一辈子的当前中国最高统帅——抗战胜利后,他的国际声望达到了顶峰,正是志得意满之际,“做不到。我还是那句话,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哼哼,这么多年过去了,端纳变了,离开了中国;张文白变了,李德邻变了,他们越来越倾向共党。只有你宁瑞卿,愚且真,还是一根筋。行,不敷衍,这也正是你的优点。我听你的。那么,我希望你离开中国,去欧洲、美国……随你,总之,不要在此地,我不希望他们挟你以号令诸侯。”
宁铮毫不意外地听到了这句话,如果他真的接受了江的要求,那他才会大惊失色,继而敷衍搪塞,直到自己明确拒绝。
其实江的意思,却是害怕已分崩离析的东北军在他的号召下再次集结起来,与中共合作,从而阻碍他的内战大计。
“还有,万一……你要答应我,永远不要跟中共合作。别忘了,这是你欠我的 。”
宁铮早就料到:“那杨钟祥呢?委座可以释放他了么?”
江勃然变色,“你还敢提他?!要不是他,你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决心反我?!他死不足惜,罪有应得!”
宁铮能做的,真的很少。他与江冷淡地握手告别,终生未再相见。
据说,晚年在台湾的江曾非常后悔没有把宁铮送回东北主政,也许,那时的情形又完全不同——他的彻底溃败,是从丢失了东北开始的。但以他的心性,又怎么可能做得出来如此大方之举?也许,这样心胸、格局、眼界的人,命中注定无法主政万里江山。
曾经热闹非常的陪都渐渐变得清静,绝大多数的“下江人”一伺时局稳定,都思乡心切、携家带口地离开了。原本熙来攘往的街道变得空空荡荡,饭馆、舞厅、电影院……倒了一大批,吴侬软语、难懂的闽南话、叠字频出的晋陕话、幽默的东北话……各地方言渐稀,越来越难以听到,但还是有一部分异乡人就此留了下来,将这座在残酷的战争中为他们提供了多年庇护的重庆当做了家乡。
民国三十五年春节刚过,宁铮一家人提了简单的行李,宁铮怀里抱着屠苏,他们正站在储奇门的江岸上,望着对面的海棠溪。四年半前,他们就是从这里,踏上了这座山城的重重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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