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径直走上去拥住她,奉九反应过来后立刻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瑞卿,我都不知道……我真的很感激你。”
宁铮无声地笑了,把她抱起走到漆成赭色的窗边,放到窗台上坐好,点点她的鼻尖儿,促狭地说:“咱俩谁跟谁啊,客气。”奉九捶了他一下,瞪了他一眼——没正行。
这时走廊传来芽芽和坦步尔的声音,可她的心情还没有平复,这几年来头一次不想在此刻见到自己的孩子们:那个她永不会相见的小外甥,姐姐说,聪明伶俐极了,小名叫“米多”。姐姐怀表里嵌着张一家三口的全家福,说是两岁时照的,他小小一个人儿,就只占了那么小小一块地方,奉九尽力地瞧:他梳着油光水滑的二八分西装头,一双黑葡萄大眼像极了芽芽,直占了半张小脸,鼻梁挺直,唇角天生向上翘着,如果能长大成人,不知该如何颠倒众生……
陕北土大,一见父母回家,就知道巴巴儿地投手巾给他们擦脸,别提多懂事听话了,会自己洗衣服,还会按短萧铙歌原汁原味的汉乐府军乐调儿,用稚嫩的嗓音唱一曲豪迈的《将进酒》,在保安,一提起米多,谁不喜欢他……
层层叠叠的落地白纱帘和绣着鸢尾的酒红色丝绒厚帘将两人密密实实地笼罩其间。不用一词,宁铮早已明了奉九此刻心中所想,于是陪着她默不作声。奉九垂着两条小腿,静静地将脸贴在宁铮坚实的胸膛上,虔诚地聆听着里面传来的笃定沉稳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宁铮的下巴顶着她的发心,闭着眼,时不时在她散着栀子花香的乌发上一吻,默默享受着太太罕有的对自己全然的依赖。
窗外,几千只寒鸦“呱呱”叫着,如乌云般从结着一簇簇鲜红球果的火棘林升腾而起,又背着如血的夕阳缓缓飞过,遮天蔽日,宛如修罗场一般,似乎预期着血色将至;芽芽领着弟弟进来,看着空无一人的书房,稀奇地“咦”了一声,揸着小手没辙地转了几转,就又拉着坦步尔叽叽喳喳地出去了,说妈妈是不是又去厨房和吴姥姥一起琢磨给咱们做私房菜去了?可得瞧瞧去。
两道凌乱的小脚步声渐行渐远,宁铮抱着奉九从窗边转出来,径直上楼回了卧室,锁了门,今晚所幸别无它事,宁铮只想好好抚慰一下格外脆弱的爱人。
昨天和奉琳的见面,及晚上与宁铮的推心置腹,奉九才知道,从今年四月起,宁铮已经与那位传说中“最接近完人”的中共周先生在肤施见了几次面了。
当然,最开始要来的是红军的灵魂人物——毛先生,但几经思量,还是由最擅长谈判的周先生出面,与最有可能停止内战的宁军首领宁铮会面。
作为黄埔军校最优秀的第一期和第四期学生最崇拜的人物,曾任政治处教导主任的周先生,凭借文武双全的卓越能力和敏锐的洞察力,让人一见难忘的浓密长眉和睿智深秀的眼睛,及春风化雨般无与伦比的人格魅力,在血雨腥风的中国政坛及战场上纵横捭阖,早已成为传奇中的传奇。
多少人见了他与之畅谈后,开始以他为信仰,而不再是佛祖和上帝。
每一次宁铮与周先生见面都要彻夜长谈,通过周先生推心置腹的娓娓诉说,宁铮的联共抗日思想越来越坚定:之所以积极接触红军方面领导人,最主要的原因,是宁铮自己的判断,现在国内政治形势发展的势头让他有一个越来越深的恐惧——他看不出江真的会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在“剿共最后五分钟”的任务完成后,一心抗日。
毕竟,就在今年六月间,“两广事件”又爆发了——“南天王”陈济棠、广西军阀李德邻、白健生拒绝交还广东军政两权给南京,举兵反江。
此次闹了足足三个月的事变,最后虽被江以买通两广军政府内部一部分军官的手段而瓦解,但差一点又大打出手的局面让宁铮不得不得出一个让人丧气的结论:只要有内部动乱在,江的矛头,肯定是要优先指向妨碍他实现权力大一统的内部势力。
“宁赠友邦,毋予家奴”,“攘外安内”的主旨不可能改变。即使到了现在,地方军阀也照样熙来攘往,那么集结起全国力量一致对外全力抗日,何年何月才能实现?
通过“肤施会谈”,宁铮深深为周先生和他身后的共产党人的集体智慧而折服:的确,只要对抗日战争做好持久战的准备,就不怕无法胜利;而如果再不全面抗日,伪政权会越来越多,情况会越来越难以收拾。
宁铮记得谈判的最后,“美髯公”周先生忽然握住他的手,说:“毛先生让我转达对你的谢意。”
宁铮不解,周先生解释说:“还记得今年春天你出资从上海送到苏联的三个孤儿么?其中两个,就是主席的儿子。”
宁铮一听,爽快地笑了起来,“无心插柳,可见有缘。”
宁铮变得越来越忙,经常一星期才回一次家,其余时间,经常是在位于西安郊外的王曲镇,那里,他办起了“长安宁军军官训练营”,第一期选出无恶习、军事文化素质高的一百零八名年轻军官,和吉松龄一起,与大家同吃同住在砖房和窑洞,生活素朴到了极点,为培养抗日军官积聚有生力量。
宁铮号召大家一起畅所欲言,并发言说,希望大家对抗日有信心,我们很快就会打回去,中国必定胜,就像当年他曾受到南开校长张伯苓的演讲启迪一样,因为——“有我在,中国不会亡!”
被赶到西北“剿共”第一线的东北军士兵,有仇不能报,有家归不得,愤懑难当,郁结于心;听了司令的表态,都欢欣鼓舞,士气大振。
宁铮这个人,“言而有信”是其性格中最显著的特点,这是即使他的政敌也无法挑剔的宝贵品质。
八月二十九日晚,西安“西北剿总”情报处处长江雄风密电江先生,通报宁铮通过自己办的报纸宣传抗日,吸收平津学生成立军练团等情报的批复回来了,他立刻逮捕了在宁铮身边工作的北平学联代表宋黎。
宁铮毫不迟疑派出卫队营抢回宋黎,遵守了他当初对赶来西安的平津学生做出的保证其安全的承诺,并于当晚派兵包围陕西省国民党党部,查抄了全部特务档案。
因当晚电报代码为“艳”,又发生在晚间,所以被称作“艳晚事件”。三个月后,又发生了震惊全国的大事件,人们这才回想起来,“艳晚事件”倒像是一场惊天事变的预演。
彼时江正亲自坐镇武汉处理“两广事变”,无暇分心,所以对宁铮的所作所为除了电报申饬,并未有其他动作。但待广东那边的事情一解决,他打算立刻飞赴西安,与宁铮摊牌。
其实,宁铮这边联合同样想保卫家园抗日求生的西北军与红军止戈休战,对着南京虚与委蛇,政治嗅觉异常敏锐的江早觉出不对劲,他遍布西安的“军统”、“中统”两大特务队和宪兵队更不是吃素的。
刚刚消除了原本有可能爆发的一场大战的他志得意满,于十月中旬威风赫赫降临西安,当面训诫宁铮和杨钟祥,给他们两条路,要么全力以赴剿共,要么离开西北,把地方让出来:宁军和西北军,福建和广东,两个新去处。
自己决定。
形势急转直下。宁铮和杨钟祥分别出门后又秘密会面于郊外一处僻静的破庙里,两人都沉默了许久,也争论了许久。
宁铮回家后,神色间颇多了几分沉重和悲痛:长久以来压在他心底里的某些最坏的打算,此时终于不得不浮出水面。有些事,必须得动手做了……
奉九此时刚刚从上海归来:中华民族的“民族魂”鲁迅先生去世了,她得去送敬爱的大先生最后一程。她亲眼看到了巴金、肖乾、张天翼、萧军等十六位文坛顶尖作家抬棺,孙夫人、蔡元培、大先生挚友内山完造、矛盾、胡风等人扶灵。从殡仪馆到万国公墓,自发前来送别的人群绵延十几公里,挤得水泄不通,在国统区强压各方舆论,对抗日不置一词的氛围下,越发让人感慨。
媚兰早就跟着吉松龄到了西安,两家走动愈见亲密。刚进入十一月,西安已经很冷了,媚兰带着龙生过来,娘俩都穿得不少,早就等着来来哥的芽芽立刻一个眼神儿,于是兄妹俩就一起跑去带坦步尔玩儿了,三个孩子一天到晚乐呵呵的。
不过一向爽快的媚兰却变得吞吞吐吐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什么事儿?说。”奉九也不看她,正翻看着手里的几份补品单子,上次听大姐说奉灵有点瘦弱,她已怀了身孕,奉九就琢磨着怎么运些又补人、又方便食用的好东西给送去。
“我怎么听说,宁司令最近不怎么回来呢?”
“是,他忙。”
“你可长点心吧,毕竟年轻有为,位高权重,别再被人勾走了。”
奉九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我们早过了那个阶段了,我信他。再说了,他现在还年轻?老帮菜了都,也就我凑和他吧。”
媚兰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和她说起了娃娃经,这个话题就这么揭了过去。
一向健壮活泼的坦步尔在咳了几日,发了几天低烧后,被奉九带到医院看病来了——吴大夫正好去了苏州给唐度一家子诊脉去了,奉九觉着看个西医也行,虽说西安的医疗设施肯定比不得上海,但坦步尔这毛病也不像什么疑难杂症,所以奉九预约了医生,想给他拍个肺片看看,先排除肺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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