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铮慢慢抬起了头,轻声回应:“明白。”
于是,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方领袖,就这么被释了兵权,从掌管中国半壁江山的权臣,瞬间变成一介平民。难怪第三天的《大公报》社论也慨叹着宁铮不恋栈、不贪权的罕有品质,顺便又对责任更大的罪魁祸首加以抨击。
……………………
奉九等了好一会儿,宁铮才从南京来的专列上下来,上了自己的列车。
“九儿,我们去兜兜风吧?”他坐在奉九的对面,望着窗外刚有点影儿的春意,不经意地随口说道——这几日,奉九连芽芽都顾不上了,连着龙生都交给了不大靠谱的媚兰,而把全副精力都放到了宁铮的身上——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这段时日的情绪起伏不定:从长城会战开始的坚决果断,到调兵遣将的诸事不顺,到遭遇失败的极度痛苦,后又转为愤怒憋屈、茫然无助,直到现在的云淡风轻。
奉九早有预感他和江先生谈的是什么,也猜得出此时他心里正狂风大作、怒涛激荡——如果宁铮开口说想要天上的月亮,她只怕都能变成孙猴子想方设法给他摘下来。
列车到了天津,他们下车,又上了卫队旅专人开到火车站站台上的别克 Century 汽车,宁铮打开右边车门,看着奉九坐好,这才上车,开到了塘沽口,两人一起下了车,沉默地并肩站立在海边,望向微有波澜、水天一色的远方。
此时仍是春寒料峭,靠近岸边的海面上还漂着大片浮冰;天色微冷,净似琉璃,在此过冬的顶着一头泛着孔雀石荧光的绿头鸭,和一身赭红色羽毛的赤麻鸭随着波涛起起伏伏着,一颗颗小脑袋不时机灵地钻进海水里,啄出一条条倒霉的小鱼小虾,艰难地觅食求生。
宁铮好半天才开口道:“九儿你说,这渤海,也有从我们巨流河过来的河水么?”
“……有啊,当然有,我记得我们巨流河的水,是从盘山县注入渤海的。”
“连巨流河的水都能流过来,我呢,我怎么就回不去了?……我真的回不去奉天了么?”宁铮语调平缓,却让奉九一下子转身搂住了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前,按捺了一下情绪,才语带轻快地嗔怪着,“瞎说什么,你要有信心,我们一定回得去,一定要打回去!”
“……你说得对,卿卿,我要有信心……对了,新婚时,我们只去北戴河玩了几天,也没尽兴;这次可有时间了,你想不想去欧洲看看?”
奉九心头一痛,同时却又是一松,“好哇,我很想去,你陪我?”
“自然。”
宁铮低头,伸手抬起她的脸,柔柔细细地吻住她,这个吻,清浅、小心翼翼,有种如释重负和不甘不愿的混乱。
奉九反客为主,踮起脚尖,伸手搂住他的后脖颈,与他贴得更紧,更深地与他缠吻;良久,宁铮才依依不舍地放开被他噙住的红唇,蹭蹭奉九已经发凉的鼻尖儿,无言地重新搂住她,在她耳边低声讨教,
“九儿,林肯有句话,说什么‘欺骗一时一世’的,你记性好,这话怎么说来着?”
奉九低声说:“It is true that you may fool all the people some of the time; you can even fool some of the people all the time; but you can't fool all of the people all the time.”
你可以欺骗全体人民于一时,也可欺骗部分人民于一世,但不可欺骗全体人民于一世。
宁铮松开了奉九的身子,随即又把她变得微凉的右手揣进自己兜儿里,“我们回去吧。”
他们去了天津法租界的公馆,郑重跟宁老夫人及其他宁家人、还有唐府的亲人们告别,请各位亲人保重。宁铮和奉九一起跪下,给宁老夫人磕了头。
老太太哀伤地注视着这个一直被宿命裹挟着前进,身不由己的孙儿,好一会儿,才闭上眼睛说:“晨钟儿,奉九,你们照顾好自己……还有我芽芽……不用挂着我们。”
他们当晚即回转北平。
是夜,宁铮发出辞职通电,阐明“引咎辞职……本心只知为国,余皆不复自计也。”的初衷,同时召集东北军主要将领开会,把尚在手里的河北省,交给了最信任的铁哥们儿吉松龄掌管,并希望东北军能照顾好流亡关内的人数众多的东北父老乡亲。
他更告知部下:“我出国是为了寻求救国之道,不日便归;诸位务必各司其职,切莫心生悲愤,团结为重,以绝倭寇挑拨离间之意”。
他任内发出的最后一道命令,是安排柯卫礼去美国堪萨斯州参谋大学继续深造,着重研习步炮兵及装甲兵大规模协同作战技术。文秀薇也可以跟着丈夫暂时离开当前让人窒息的国内政治环境,好好享受一下少忧少虑的生活,这也是前些日子特意打电话给宁铮的柯东先生的意思——儿子不听自己的,有什么办法,只能曲线通过他的长官来发号施令。
柯卫礼个性至刚易折,一向与某些散漫无度的东北军将领不大合得来;接下来的时日他不在国内,宁铮真怕他们再起了什么无法调解的冲突——“九一八”当晚,柯卫礼恰好在北大营,被上面强令着不得开枪,这让他嚎啕大哭,痛苦万分——他可是一直想着报国才来到东北的啊。
两天后,他们收拾停当,准备坐火车去上海。夫妻俩并排坐于汽车后座,宁铮腿上坐着身穿粉蓝色小大衣,露着奶白拉夫领的芽芽,这个小淘气好像也感受到了父母少见的沉默,于是老老实实坐在父亲膝上扮乖巧,只不过一双小手不安分地在车窗上挠呀挠。
支长胜开着车,奉九忽想起一事,看看时间还来得及,于是让他开车去琉璃厂一趟;宁铮伸臂圈住她穿着肉桂色掐腰大衣的身子,这颜色温暖可亲,他的胳膊绕过的纤腰不盈一握,于是左手就顺势覆在了她的小腹上,轻声说你舍不得是么?我也舍不得,那我们就在北平好好绕一圈,跟这个你长住了两年的城市从容告别;奉九没说话,只是更往他那边挨了挨。
到了琉璃厂,奉九亲自下车取了前几日在“五柳居”订购的宋刻本《王右丞年集》,被纸包纸裹得严严实实的;这是北平城里她最喜爱的地界儿——多少次,两个兴头头的孩儿,陪着更加兴头头的自己,在众多旧书肆和老古玩铺子里流连忘返。
北平人有个大优点:做生意和气又大气,想得开,买与不买都是同一副面孔;她还不忘得意地告诉龙生,他的干爹曾凭借靠自己历练出的眼力,在这里淘出为数不少的蒙尘明珠般的书画珍品。
他们全家也曾齐齐出城,在重阳时节去朝阳门外,那里有从早春开到初秋的野茶馆:搭个芦箔棚子,黄沙粗陶的茶具也不精美,土砖垒砌的桌椅更是粗陋;不过,天际有白云,四面有大片芦苇摇曳在飒飒秋风里,又轻又暖的毛茸茸的白色芦花瑟瑟抖着,衬着夕阳,宛若漫天秋雪,旁边慢悠悠地走过扛着鱼杆收获颇丰的钓叟垂客……这等盎然的野趣,难道还不够么?
奉九还曾带着龙生、芽芽去天桥的“福海轩”听评书:有“活猴”之称的李有源说的《西游》,果真精彩万分,把个孙行者演绎得活灵活现;听了几日后,奉九才发现芽芽居然有模有样地学起了李有源的尖爪睃眼、抓耳挠腮,直把宁铮惊得瞠目结舌,把吴妈气得一门劲儿埋怨奉九;奉九这个当娘的才后知后觉这事儿办得有多不妥。
春日里去已面向公众开放的紫禁城——旧主离去,殿宇已空,游人得以细细琢磨太和殿口衔轩辕镜的藻井,天一门前长着独角、鬣毛像火焰般飘起的代表公正的獬豸,宁寿宫畅音阁里能冒出四朵大荷花的“地涌金莲”。
至于爬过的香山,塞满了珍禽异兽的万牲园,八达岭……又是多让人流连忘返。
车行至天安门,奉九默默地注视着这座巍峨华美的城门,她知道,这城墙底下,净是新生婴儿的胞衣——老北平人习惯于把刚出生的婴孩儿的胞衣埋在皇城根下,就好像南方人要选定一座山作祖山,把孩子的胞衣放在悬挂于树上的小筐里一样。
祖山佑护着后辈,延续着香火,生生不息,延绵不绝;这天安城门,可不就是北平人共同的祖山么?
奉九只希望这座祖山,能够一直巍峨矗立,保佑北平的老百姓,免遭日寇荼毒。
他们一家乘火车到达上海,落脚于法租界高乃依路的公馆,当晚就去奉九的二姨家探望长辈们。奉九的太姥姥年纪已过百,但还是很精神,一双眼睛像孩童一般天真,有着雨过天晴般的眼白,一双缠过的粽子小脚居然还能不停地踢腾椅子腿儿。
芽芽对满脸褶子的抽巴太太姥姥一见称心,坚持要和她唠家常;其实芽芽刚满月就曾到过上海,但她哪里还能记得。太太姥姥一口语带商量的吴侬软语,芽芽则是说一不二的奉天话掺杂着滑不溜丢的北平口音,一老一小连蒙带猜也能聊得有声有色,小芽芽把老人家哄得很是开怀。
第二天宁铮收到了一封夹了一颗黄铜子弹的死亡威胁信,信上要求宁铮——要么打回东北老家去,要么自杀以谢国人,落款是当时公认的亚洲顶尖杀手王亚樵,宁铮看完默然不语。
奉九如受重创,生平头一次觉得丈夫的生命处于如此危急的时刻,额头也冒了一层细汗;宁铮本不想理会——这样的威胁,自国难日以来,已经太多了——但看着太太的脸色,生怕她再急出个好歹的,只好给上海第一帮会头子杜月笙先生打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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