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何种,这出人意料,突如其来的国丧,彻底打破了之前前线,朝廷,皇帝,储君,重臣,亲藩几方牵丝映带的微妙平衡。在众人说出“失衡”二字之前,政局已经突兀而彻底的失衡。
对于赵王定楷而言,因为国母丧,嫡母丧,生母丧,婚姻去国之事自然一时片刻无从谈起。三日下旨命礼部考订皇后丧服之制,各宫和在京文武官员给发白布制丧服的同时,令太子在内臣子们无比头痛的问题之一,便是究竟要不要召回蜀王和广川郡王。
礼部官员负责引经据典,言援照本朝之前有过的成例,在外亲王可返京奔丧,但不至百日便必须返回,直到大祥前再回京参与。于是这便又引发了两派言论,一派言可返二字,说明也可不返,蜀王有足疾,封地且远,他不必必返。广川郡王虽是皇后长子,但因罪去国,也当永不返京才是正论。况京内嫡长有储君,亲子有赵王,足可以主持丧仪。一派则言本朝以孝治国,以礼立国,广川郡王去国时并无明旨意令其永不回归,既然也是国母丧,嫡母丧,亲母丧,他不回京参加丧仪,则天家行事,何以为天下臣民典范。
因为国丧,皇帝下令辍朝五日。群臣们没有当面争辩的机会,只得各自先将丧服预备好,等待旨意后再相机行事。
定权再度私会詹府主簿许昌平,也是在皇帝下旨辍朝的初三日的午后。国母有丧,按照本朝礼制,作为皇太子应服齐衰,但是由于礼部尚未定大行皇后丧仪,皇帝亦尚无明旨,定权不过更换了浅淡服色与白色冠,且面上殊无凄色。命人径自将许昌平引至书房内,自己先坐了,摆手道:“主簿免礼,坐。”许昌平便也不行大礼,向他一揖,也坐了下来。定权打量了片刻许昌平的打扮,问道:“主簿的丧服制好了?国有殇,主簿神色如许寻常,不知人言可畏否?”许昌平道:“当恸哭时臣自会恸哭,只是眼下既没有哭的工夫,也没有那份心思。殿下召臣前来,可有令旨?”定权道:“就是主簿说的话,哭的工夫都没有了。明日始在京文武皆要素服行礼,从明日至此后百日内,我怕都片刻不得闲。不过我怀疑,我能用的时间还有百日否?”
许昌平起身,双手推开定权书房阁门和几页朱窗,环视门外窗外皆无一人,方低声问道:“殿下的意思是?”定权道:“我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会做到这个地步。”许昌平点头道:“大行皇后无外戚,近年既失爱于陛下,只怕她能够做的也只有如此了。如是,非但赵藩不得行,齐藩亦得返。齐藩返,二十四京卫中有七卫是他故旧,而边城现在是在朝廷手中还是在亲藩手中,也难早结论。”定权摇头道:“连自己的生身母亲都可舍弃,定是不丧身家不肯罢休了。是我打乱他们的谋画,他们这也是故意在逼迫我,我此时轻率浮躁,正投了他们的罗网。我断不能妄动,也请主簿不要妄动。”许昌平沉吟道:“他需顾忌的方面确是比殿下要少得多,可是他能动用的方面也比殿下要少得多。”定权叹气道:“你坐下,听我说——齐藩我是绝不会让他回来的,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事态恶化到那一步。但我今日叫你来,不为这事,而是有句话要嘱托你听。”
许昌平依言坐定,道:“殿下请讲。”定权抬头看他良久,方开口道:“哥哥,活下去。”许昌平瞠目结舌半日,忽然撩袍跪倒道:“殿下何做此惊怖语?”定权神色阴郁,道:“我宁肯是自己多虑,只是你也看到了,我的对手甚至连无赖都不是,既是禽兽,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我打发他之藩,其实是放了他一马,他肯领命,仍旧是太平富贵亲王。他偏偏不愿意,他要做亡命徒,能做亡命徒,可我不能,这是我一开局就输了他的地方。我现在的担忧是,我固然是打乱了他的谋画,或者也正是促使了他的谋画,万一此事牵扯到了主簿的身上……”许昌平叩首道:“果至于此,臣请殿下放心。”半晌后方低语道:“殿下知道,那东西放在何处。”定权摇头道:“我正是怕你做如此想,所以明知今日大概宫中已有亲藩甚或陛下的眼目,还是要你涉险前来。就是要嘱咐你,我不希望张陆正的事情再重演一次,也不需要它再重演一次。你听好,记下了——无论事情闹到何种田地,你设法救过我,我亦会设法救你。”他看着许昌平亦已大异于五年前的面庞,重复道:“所以,要活下去。”
许昌平垂头沉默,良久方道:“殿下的话,臣记住了,但是臣还有句老生常谈的话,也请殿下牢记。”定权道:“你说。”许昌平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定权道:“主簿也以为,我是个软弱的君主?”许昌平道:“殿下待人,有时太过仁慈。”定权失神一笑,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果这份仁慈是给主簿的,主簿还会这么说么?”
这是一句极寻常的问话,许昌平却一怔,方低声回答道:“臣不需要。臣只希望,殿下时至必行。”
晚膳后,皇太子请求陛见皇帝,未言明为公事为私事。皇帝也没有借故阻碍,就在寝宫康宁殿的侧殿召见了太子。定权行礼起身,见皇帝身上所着也是浅淡服色,只是未易冠,神情举止之间,亦未现十分伤感,索性将预备的几句告慰官话尽数压下。
父子二人相对无语,虽是太子主动求见,却并未主动言谈。良久后还是皇帝先开口问道:“你的齐衰制好了没有?”定权方答道:“今日已送至臣处。”皇帝道:“为何不服?”定权道:“大行皇后丧礼未定,既定臣自会穿戴。”皇帝又倚案静静看他许久,微微点头道:“是么,是丧礼未定,还是你真正想服的,不是齐衰,而是斩衰?”
一语既出,满殿人皆惊惶失措。定权却未显太过惊恐,缓缓屈身跪地,回答道:“陛下的话,臣不明白。”皇帝道:“何乃太谦,你如此聪明人,怎会听不懂?”定权双目廉垂,道:“臣不敢欺君,陛下的话,臣正是听懂了,所以才不明白。”皇帝道:“那朕不妨给你个明白,有人告诉朕,说詹事府内,有个掌文书的主簿,是姓什么的来着?”定权道:“言午许,名昌平,字安度。”皇帝道:“对,就是这么个名字,也是今天中午去东宫见过你的那个人。”定权抬头挑眉望了侍立一旁的陈瑾一眼,陈瑾偷顾皇帝,低下了头去。皇帝未加理会,接着说道:“有人密告,说他有行走串联京卫的行径,而且并非一时一日。你知道这话说出来,是什么罪名么?”定权点头道:“果然以文臣结交武将,还是京卫,这是有谋反的嫌疑。只是,他不过是个从七品的主簿,在詹府内主文移,他串联京卫何益于已,何用于己,必是受人指示。詹府是臣的詹府,这也就是说,是臣有谋反的嫌疑。”皇帝道:“可是你好像并不惊讶,也并不害怕。”定权轻轻一笑,将双肘平放落地面,道:“臣不是已经俯首屈膝在陛下足下了么,如果还有比这更诚惶诚恐的姿态,臣也愿做愿为。至于学妇人女子涕泣分解,赌誓求告,臣今时今日固不屑,陛下难道就会轻信吗?”皇帝蹙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定权额头触地,道:“臣谢陛下告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皇帝面上微现不耐烦,手指轮流烦躁地敲了敲几面,道:“此事偏发在此时,朕还在犹豫。但是你来之前,朕已经下令缉捕了。你放心,仅他一人,别无牵涉。”定权道:“如此最好不过。非常时期,牵涉无益。”皇帝一笑道:“看来今日你的话还长,不是铁打的膝盖,就站起来说罢。”定权扶膝起身,道:“谢陛下。”
皇帝道:“朕说过,朕喜欢你这么说话,看来这话你是记住了。”定权笑道:“陛下说过的话,臣不敢不都记住。譬如这句——陛下说陛下与臣若只是父子,或只是君臣,许多事情,根本就不会有这么麻烦。当今的局面,原本就已经够麻烦了,何必再添加上一重?”皇帝道:“朕似乎是说过,记不太清楚了。”定权道:“靖宁二年九月廿四日夜,就在此地。”
皇帝略作回忆,问道:“是么,那么你是怎么想?”定权道:“当时臣年少,所以心中有些疑惑,不怕陛下耻笑,还有些难过。然而今日反思,方知陛下所道,是至理之言。陛下当日对臣说,只论父子,不说君臣,所以有很多事在那日都得厘解清晰。陛下若不介意,今夜臣可否请旨,陛下与臣,只论君臣,不言父子?”皇帝冷笑颔首道:“你既不介意,朕又有何可介意?”
定权轻轻点头道:“臣今夜来,是请求陛下旨意,勿令广川郡返京奔丧。另,大行皇后禫祭后,再择日令赵王婚姻之藩。”皇帝抬起二指,疲惫的捏了捏四白,问道:“你自己听得见现在在和朕要求什么么?”定权道:“臣知道,臣以人子身份这样和父亲说话,是不孝不敬的罪状,以手足的身份这样议论兄弟,是不悌不友的恶行。只是臣适才说过了,今夜与陛下只论君臣。此言是皇太子向皇帝陛下的进言,请陛下斟酌三思。”皇帝道:“既然是君臣,那么规矩你懂,这算是引论,你接着阐述,朕听着。”定权点点足下地面道:“就在上月,陛下与臣在此处斗茶。其间臣问陛下,小顾出关,臣算是明目张胆插手了军事,有事发之日,陛下可能护臣周全。”座中皇帝并不说话,定权接着说道:“如今小顾既已出关,为其父也好为自家也好,无需督促,他定会全力以赴。陛下不必忧心,臣也不忧心。”皇帝哼了一声,道:“你考虑得很周全。”定权笑笑,道:“臣正是没有考虑周全,如此轻易授人以柄,用陛下的话说,臣与人斗,在这一步便已经输了。陛下信否,三日后重开朝会时,弹劾臣的奏章会将杜相的中书省淹掉。”皇帝反问道:“所以说,你后悔了?”定权摇头道:“臣无悔。臣既为储君,不会以身损国。只是臣虽愚昧,眼前之事,未来之事,大概也能预知一二。臣这几年办事,固是得罪了不少君子,今夜一过,只怕臣的罪名便不止是预庶政预大政了。大约大行皇后崩卒,在他们看来,臣也是要负责的。——不,不论臣需不需要负责,古往今来,储副以养德养孝为主务,引发了这种议论,本身就已是大罪。何况东宫衙署的人还被拘禁,这样的罪名,陛下就是想保臣安然,怕也是力不从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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