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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 (雪满梁园)


  
  定权方懒懒想着到底要不要去救那茶瓶,还是爽性随着它就这么烧下去,看看最终会烧出什么模样,忽听见暖阁外头一阵脚步纷乱,又似是有人说话,只得皱眉问道:“怎么回事?”一个内侍忙进前来回道:“殿下,顾孺人阁中的宫人来报,说是顾娘子病了。”定权微微一愣,问道:“什么病发做得这么急?”此内侍亦是听说他素来宠爱这位侧妃,此刻陪笑道:“恐是昨晚受了风寒,今晨便有些发热,现下却是烧得厉害了,殿下要不要移驾过去看看?”定权按了按麻木的膝盖,起身吩咐道:“将这东西挪走,去找个太医给她瞧瞧。”那内侍见他面上神情颇是淡漠,并不似要多叮嘱什么的样子,只得答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直等到天色将暮,王慎才重返延祚宫,向定权报道:“陛下今晨确实召了广川郡王入宫,且赐他在宴安宫用了早膳。”定权眉心一跳,问道:“都说了些什么?”王慎叹了口气,回道:“看样子,似是郡王向陛下递了奏呈,上报郡王侧妃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老臣听说太医诊断郡王侧妃素性有肾气不足,气血两虚的毛病,本难载养胎儿,起先已经滑过二胎,殿下也是知道的。此次又正在五月的这个关节上面,郡王顾虑远行颠簸,路上难以照料周全,恐生不虞,故而向陛下请求遄行,待得世子降世,再行之藩。”定权冷哼一声,咬牙笑道:“侧妃?他倒是做得出上好打算,到底是孽子重孽子,思想究竟与常人不同。陛下却又怎么说? ”
  王慎见他这话说得刻毒之极,连皇帝都一笔扫了进去,只在心底叹气,低声回道:“陛下叫他三日后便动身,携王妃一同上路。”定权闻言,倒是愣了半晌,才自嘲笑道:“我怎就忘了,陛下一向都是先要替他打算的?”
  
  王慎自觉无言以对,爽性不语,二人相对良久,才闻定权发话道:“阿公先请回吧,今晨托付阿公之事,还望尽心。”一面自己托着臂膊,径自走到殿门门槛上坐了,面孔朝外,也不再理会王慎。那冬日灰白天色含混暧昧,一如现下的时局,可一丸落阳却浓墨重彩,红得干净俐落,仿佛一枚空印錾在了被玷污的画纸上,蘸的是上好朱砂,丝毫都不曾向外洇浸。殿外的廊柱叫夕照投射,在地上拖扯出一条条巨大的暗影,中有一条正好打中定权前胸,那影子犹似带着廊柱的重量,压得定权只觉胸口抑郁难当。连忙避走开去,心口却仍然一阵疼似一阵,发作得厉害时,竟觉得透不过气来。
  
  阁内宫人见他以肘撑墙,担心他身体不适,忙上前相询,忽闻定权闷声吩咐道:“开窗。”几人相对一愣,不知他所指,也不敢多问,只得将阁内的窗格一一支起。便见他仍旧颓然坐倒在门槛上,神情如同入定。
  
  定权仔细躲避那黑影,一面目望着宴安宫方向。望得久了,便忆起了自己从宁王府甫入禁宫的时候,有一遭去给皇帝请安,在帷幕外忽然看见二哥身在殿中,而父亲正在教他点茶。自己一向只觉父亲平居事务极繁,以至通常十日半月都见不到他的颜面,却从来没有想过他居然也有这般消闲的时刻。
  
  父亲手把手的教导二哥,教他怎样持瓶点汤,怎样转腕运筅,怎样在一汤二汤乃至七汤后分辨乳花和水痕的色泽,直到盏内鲜白色的咬盏汤花终如云雾般升腾而起。他嘴边虽无笑容,可那舒展的眉头却能明明白白的显示他心中的安逸和欢愉,那是为人父母者和爱子相处时自然而生的欢愉。
  
  他在远远的地方,站了片刻,看了片刻,便默默转身走开。那时候年纪小,却也已经懂得了,自己若是现在进去,只会打扰了他们父子间难得的安逸。
  
  天色已经向晚,他一个人偷偷跑到位于外宫的中书省,因为知道卢世瑜今夜会在那里值守。他请求卢世瑜教他如何点茶,卢先生虽感吃惊,可是也搬出了供省内值宿官员使用的一套茶具,将所有步骤手法一一教他,并不时在一旁提点:“殿下,手腕尚需用力,筅柄可再倾斜。”他其实很希望老师能够亲手纠正他的错误,然而他只在一旁,语气和缓耐心,态度不厌其烦,却自始至终没有伸过手来。
  
  总还是隔着一层,总还是缺了些什么,心内那种空荡荡的感觉,一直延续,直至今日的傍晚。
  
  十三年前,在中书省的值房内,卢世瑜一面等待水沸,一面发问道:“今日给殿下讲过的书可都明白了?”但凡是跟老师在一起,便必然要应对他无休无止的提问和诘责,这也是自己平素害怕见他的原因。可是不知为何,今日却只想和他同处一室,于是只能答道:“是。”果不出所料,老师要求他背诵和讲解早晨学习的《论语》章节。当老师皱眉倾听的时候,他突然很担心他会不满意。
  
  看着老师点头微笑,他才终于松了口气。他双手恭恭敬敬接过老师递过来的茶,一面啜,一面小心翼翼的提出了使自己疑惑很久的问题:“先生,孔圣人的爹爹是谁?”卢世瑜微微一愣,旋即答道:“圣人之父是鲁大夫叔梁纥。”他于是又问:“听说圣人的爹爹是与人野合才生下了圣人,先生,什么叫做野合?”不想卢世瑜闻言,登时变了脸,厉声问道:“殿下这话是听何人说的?”他被吓了一跳,嚅嗫了片刻,终于老实答道:“我是从《太史公书》中看到的。”卢世瑜神情这才稍稍缓和,但仍是正色教导他道:“圣人之学,可治国安天下,可修身养正气,殿下身为国储,此二者不可偏于一,不可失于一。殿下一言一语皆关系万世宗祧,一步一行皆为黎民表率,尤宜时时参省自察。臣请问殿下,依照圣人之言,该当如何自省?”
  
  这并不是他来寻找老师的初衷,此刻白白受了一通教训,也只好规矩答道:“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卢世瑜不依不饶,继续责问:“那殿下可知今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
  
  他已大约意识到“野合”并不是个正人君子应当谈论的字眼,只得低头作答:“是,我不该言诽圣人,也不该独自到此来见先生。”
  
  卢世瑜这才点头道:“既如此,请殿下速回东宫吧。”
  
  那次的交谈,最终又演义成了一次说教晚课。其实他最想知道的并没有问出口:圣人三岁的时候,就没有了爹爹,那么他的心中也会同凡人一样感到孤寂么?当圣人感到孤寂之时,当圣人的心中空荡荡的时候,他又该当如何去化解?
  
  这疑惑,在圣人书中,寻不出答案。再后来,卢先生也遗他而去,他就更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远在蜀地的大兄有足疾,现在膝下仅有三女,四弟早殇,而自己的世子甫生即丧,若是齐王侧妃此次产子,便是皇帝的长孙,他可以想见皇帝的心中是如何期盼这个孩子。但是,即便是如此,为了保全齐王,他却连这都可以舍去。想到此处,定权心内不由冷笑,却自觉没有半分底气。
  
  他一壁极力躲避着那游移日影,一壁却已叫那日影逼入了墙角,再也避无可避,只得任由暗影碾过全身。极目而去,那盏浑圆落日已经堕入殿堂檐角。宙无尽,宇无极,四野八荒,玄黄莽苍,北溟之外尤有北溟,青云之上尤有青云,这都是凡夫俗子的目力永远无法穷尽的。然而比廊影更阴沉,比落日更炽烈,比这天地更空茫的,却是凡人腔子里一颗空落落的心。他突然懊悔,若是当初没有问出先头的那句浑话来,老师会不会已经解答了他的问题。
  
  此时日色全隐,定权暗暗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他终又熬过了这一日中最难捱的时光。这四围站满了人,几十双眼睛都落在他的身上,但是却没有一双能够看得出他适才心中所思。在他们面前他依旧是威严主君,依旧是端方君子。虽然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遏制那无边无垠,痛彻心扉,上不可告父母,下不可示妻儿的寂寥,他是使用了怎样的方法才逼迫得自己不至哭喊出声。那臂膊内侧指甲掐出的血痕大约今生无人能见,亦包括那人在内。
  
  

☆、一树江头

  当赵王定楷来到晏安宫宫门前时,皇帝午睡犹未起。陈瑾得报,连忙迎出殿去,赶着叫了一声:“五殿下。”定楷抬头看他,却似是刚刚哭过的模样,眼圈下的桃花红潮直晕到了两颧上,身上倒是服紫腰玉,衣冠济楚,愈发叫人估摸不清前事。此时见陈瑾叫他,勉强点了点头,低声问道:“陈翁,陛下尚未起身么?”陈瑾笑道:“是。五殿下觐见,可先到侧殿去等候,这外头冰冷的风。”定楷道了声谢,却并无遵从之意。陈瑾苦劝无果,只得陪他在风中站了片刻,潲得一身筛糠一般哆嗦,他虽然有些体态肥胖,却并不耐寒,偷看了定楷一眼,见他只是呆呆站立,终于忍不住长吁短叹道:“只留着几个小孩子在里头,又是平素偷惯了懒的,只怕陛下起身时叫不到人。”定楷闻言一惊,忙拱手让道:“这便是小王疏忽了,陈翁理应祗应至尊,小王何劳下顾,陈翁勿怪,快请速回。”陈瑾见他冠下两耳都冻白了,撇下他自己先跑了,脸上未免也有些讪讪,想了想便附在他耳边问道:“臣本不该僭越,只是还是想先问一句五殿下,这个时辰来给陛下请安,可是还有旁的事情?”定楷尴尬一笑,低头答道:“臣只是来请安。”陈瑾压低声音道:“这个时节五殿下言语还是稍微留些心。早膳时娘娘也来过,前一刻还和陛下有说有笑的,只略提了提广川郡的事情,陛下便雷霆震怒,还砸了一只杯子,溅了娘娘一裙子的热茶。”定楷微愣了愣,问道:“是么?”陈瑾点头道:“五殿下莫休臣多口。”定楷微笑道:“小王并非不识好歹贤愚之人,谢过陈翁呵护提点。”陈瑾眯着眼睛干笑了两声,一步一点头闪进了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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