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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 (雪满梁园)


  
  此处皇帝亦是多年未至,一房一瓦,却还觉仿佛有些印象。待一路行过,看见了关押定权的院门,竟觉心中也漏跳了一拍。隔了二十年,那门上原本乌亮的黑漆早已剥落得不成模样,粉墙上也皆是斑驳雨渍,想来此处一直也再没有修葺过。皇帝在门前下舆,也不用王慎相引,径自走了进去。那十数名金吾忽见皇帝进来,便立时齐崭崭的跪倒行礼道:“臣等拜见陛下!”定权正在塌上呆坐,听到外头响动,连忙趿上了鞋,走到窗口向外一瞥,登时愣住了。阿宝不知就里,却也听见皇帝驾到,不由脸色发白望向定权。定权嘱咐道:“不妨事——你先不要出去。”自已又整了整衣衫,便向外走去,正好在门前撞到王慎,王慎见他已出来,也不便再多说,便随着定权又到了院中。
  
  定权亦不及多想,快步走到皇帝面前撩袍跪倒,叩首道:“罪臣恭请陛下圣安。”许久不闻皇帝唤起,心下也有些恍惚,偷偷抬眼,却果见皇帝袍摆便在眼前,这才又低下了头去,皇帝居高看了他片刻,吩咐道:“起来吧。”说罢自己走到了院中石凳上又坐了下来,唬得王慎忙不迭又去搬取坐垫,又是劝道:“陛下,这外头冰冷的,陛下还是进屋去……”方说了一半,便悔失口,生生便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皇帝亦不去理会,默默看着定权跟随过来,从新跪在自己面前,遂指着另一只石凳道:“起来,坐吧。”
  
  定权却并不起身,只是垂首道:“臣不敢。”皇帝道:“你这是在和朕赌气?”定权抬起头来,望着皇帝正色道:“臣不敢。”皇帝也叹了口气,只道:“随你吧。”说了这一句,却又觉得无话可说,父子二人相对沉默了半晌,皇帝方开口道:“朕听王慎说,你这几日来都吃不下东西,朕……回来叫几个太医来给你瞧瞧,不管怎么样,到底是身子要紧,不要弄出什么大事来。还有你素性畏寒,也叫他们将你从前吃的药再煎几副送过来。”定权听了这话,倒不由想起五月皇帝病中的事情,心中微微一酸,却并不答话。王慎急得只是在一旁暗暗跺脚,只怕他牛性又上来了,恨不得能够代他开口谢恩。
  
  皇帝久不闻回话,放眼去看定权,只见他微微垂着头,只能看见清秀前额和顶上发髻,他素来十分爱修饰,一衣一饰,皆要留心到,这还是从小叫卢世瑜教导出来的君子做派。便是此刻,一头乌青的头发还是整理得一丝不乱,只是关髻所用的却是一枚半旧的木簪,再瞧瞧他身上衣物,不知如何,心下却突然有些不是滋味。方沉吟着想再开口,忽闻定权轻声问道:“陛下,二表兄是要回来了么?”皇帝闻言,扫了王慎一眼,王慎不由暗暗叫苦,只是不明白太子被关了几日,心思为何忽然糊涂到了这般地步,正想着是否要说话,已闻皇帝道:“不错,走得快的话,还有六七日便可到了。”定权微笑道:“如此便好,臣元服的时候,曾与他有约,要同去南山逐兔,臣的弓马不好,也还想让他再指点一下,不想他去了长州就没再回来过,这也是三四年的事情了。”皇帝并不防他此时忽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思绪滞纳,又闻定劝轻轻唤了一声:“爹爹。”那声音略抖,似是带着一线渴求暖意,皇帝心头微微一动,不由问道:“什么?”
  
  定权又是良久不语,皇帝亦不去相催,定权半晌抬头,看了看南面天空,问道:“儿还能够再去吗?”皇帝微微抬了抬手,却又放下了,道:“你若是还想去的话,便去吧。”定权低声道:“谢陛下。”悄悄去看皇帝,见他面上神情亦是颇为平和,暗暗积蓄了半晌的勇气,话到嘴边几次,终是说了出来:“爹爹,儿还想去长州看看。”皇帝听了这话,却是愣住了,再想不出他心中所思,狐疑看了他半日,已是黑下了脸来,问道:“你想做什么?”
  
  皇帝的反应,定权虽早已料想到了□分,待真的瞧见时,心中却仍是失望到了极点,笑道:“没有什么,只是有人跟臣说过,长州的月色,和这京中大不相同,臣想自己去看看,他说的是不是真的。”皇帝问道:“是谁跟你说的?”定权偏头笑道:“顾将军也好,别人也好,谁说的都不要紧。臣真的只是想去瞧一瞧,瞧一瞧就回来,陛下若是不允,臣就不去了。”
  
  皇帝尚未开口,便又闻定权道:“陛下当日问臣还有什么话要说,臣一时糊涂,没有说出来,陛下此刻可还愿意听么?”皇帝道:“说吧。”
  
  定权望了望皇帝已经斑白的鬓发,道:“他人都说,忠孝难两全。臣却从来不必忧心于此,只因对臣来讲,忠孝原本就是一回事情。臣若是不孝,便是不忠;若是不忠,便也是不孝。臣遵君父旨意,居此地自省,细细念及前事,所赧颜者,却原来是自诩读遍了圣贤之书,最终却还是做了个不忠不孝之人。”
  
  皇帝轻笑了一声,问道:“是么?”定权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陛下此次要如何处置臣,臣都不敢有半分怨言。只是陛下,臣纵有天大的罪责,陛下圣旨未下前,还终究是陛下的臣子,是陛下的儿子。有一句话,罪臣在此处扪血叩报于君父,不知君父肯体察否?”
  
  皇帝隐隐只觉心内不安,沉吟半晌,道:“你说吧。”定权叩首道:“陛下,臣冤枉!”皇帝不由大吃一惊,暗暗咬了咬牙,道:“你有什么冤枉?”定权道:“臣自知素来行止不端,德质有亏,是以失爱于陛下,这皆是臣咎由自取,决不敢心存半分怨怼。只是臣还是要说一句,八月十五的事情,确实不是臣所为。”
  
  皇帝连月来一直隐隐担忧的情形却终是发生了,此刻冷冷看了太子半日,忽道:“你抬起头来!”见他恍若不闻,心中却突然烦躁了起来,伸手一把捏起他的下颌,迫他仰起脸来,只见那双像极了孝敬皇后的眼睛,定定望向自己,其中竟满是惊恸和乞怜。皇帝从未见过这个儿子的这副神情,再抬首瞧了一眼他所居的宫室,门兀自还半开着的,不过午后,室内却已是一片逡黑。一时间只觉胸中滞闷,喘促艰难,连带着眼前都有些略略眩晕。皇帝放开了定权,慢慢用手压了额头,半晌方开口道:“去给太子取纸笔过来,叫他想写什么,就写好了再递给朕。”说罢便站起身来。定权向前膝行了两步,扯住皇帝袍角,仰首诉道:“陛下,黎庶有冤,尚可告于州县;官吏有冤,尚可告于三司;儿臣有冤,却只能求告于君父,若是当着君父之面,也不能申辩清楚,臣只求一死。”
  
  皇帝伸手出去,自己亦不知是想扶起他还是想推开他,迟疑到了半路又收了回来,心中竟觉有些了怯意,想了许久,终是道:“定权,你先回去吧,有话就写成奏呈,叫王慎递上去就行了。”定权心中早已凉到了极点,死死拉着皇帝袍角,道:“陛下今日不来,臣此话绝不会出口。陛下不肯听便去了,臣也不需什么纸笔。臣还有最后这一句话,求陛下多留片刻,听完了再去。父亲,陛下!臣求您了。”说罢便重重叩下头去。
  
  王慎惊恐向这父子二人看去,只见皇帝的右手竟在微微发抖,生怕他就势一掌掴下,但皇帝似乎并无此意,强压了半日终是平声静气道:“你说。”
  
  定权道:“陛下,臣愧储君位,求陛下废黜。只是让顾将军回长州去,那边的军务,离不得他。陛下也说过他是国之长城,如今外患仍未攘尽,怎可自毁长城?”
  
  王慎急得一颗心都要跳出喉咙,偷眼看着皇帝的五官皆已扭曲了,定权却似不察不见,仍在自顾说道:“陛下,臣罪该万死,四月的时候,臣确是给顾将军去过书信,臣只是瞧着战事艰难,去信促他勉励振奋。臣可废可死之罪亦多,但母亲和卢先生教的东西,臣终有不敢违,不曾忘的。陛下,即刻下旨,叫顾思林回去吧,李明安没有那个本事,他看不住长州的。”
  
  皇帝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突然抬起一脚,狠狠将定权蹬翻在了地上,指他嫌恶骂道:“你是疯了么?”定权慢慢闭上了眼睛,只听皇帝怒道:“他若是嫌这里待得太安逸了,还有气力和朕说这疯话,就将他挪到刑部去!”说罢提脚便走,王慎不敢答话,也忙跟了上去。
  
  定权也不待人过来相扶,自己站起身来,慢慢拍了拍身上的浮土和草屑。阿宝隐约看得外头的情形,方跑出来想要援手,已被定权挡了回去,定权望她淡淡一笑,只道:“他不肯听,我便是千古罪人了。”
  
  太子的申辩奏呈究竟并没有递上,皇帝却一回清远殿,便将旨意发了下去,先是革除了张陆正的一切职务,紧接着便抄检了张家,又敕令三司开始连夜审问张陆正和杜蘅等一干罪员,接连之事,先后不过半日。
  
  两日之后,主审的大理寺卿终是将张陆正最终画押的口供呈了上去,按着皇帝的旨意,虽是深夜,却也即刻开启宫门递进了宫。皇帝已经睡下,此刻披衣起身,方翻了一页,便已脸色铁青,急急将那供词看完,一把狠狠甩到了地下,勃然大怒道:“乱臣贼子!”大理寺卿只是伏地乱抖,并不敢多发一言。陈谨慌忙上来扶了皇帝坐下,为皇帝揉抹前胸,皇帝一把便将他推了个趔趄,指着他道:“去把齐王给朕喊过来!”陈谨见他面色已难看到了极点,不敢多说,忙答应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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