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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 (雪满梁园)


  
  定权闭目半晌,任由阿宝在一旁擦来拭去。阿宝见他不语,疑心他睡着了,轻声唤道:“殿下?”定权懒懒应了一声,道:“怎么?”阿宝道:“没什么,我是怕殿下睡过去了。”定权微笑道:“那你陪孤说说话吧,孤就不会睡着了。”阿宝问道:“殿下想听什么话?”定权道:“孤想听听真话,想听听你心里现在在想什么?”阿宝道:“妾方才是在想,殿下进宫究竟是怎么了,大节下的,怎么弄出这副狼狈模样回来?”定权扑哧一笑道:“这大概是真心话吧?”阿宝用梳子慢慢帮他梳开湿发,问道:“那么殿下又在想什么?”定权叹道:“我在想呀,这水真是暖和。”阿宝撇撇嘴角道:“妾说真话,殿下倒来骗人呢。”定权正色道:“我在这事上骗人做什么?我正是在想,一个人若是到死的时候也有这么暖和,那死也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我这个人啊,不怕死,只怕冷。”阿宝手上微微一抖,梳子便牵扯住了一缕头发,定权吸气道:“你手脚轻些罢,贵上就是这么教导你服侍人的么?”只觉阿宝忽然住了手,方想发问,却听扑通一声,那柄梳子已叫她掷入了水中。定权回头,见她面带嗔怒,叹气道:“这才叫唯女子和小人为难养。”阿宝道:“殿下这话好没道理,并不是我想亲近的。”定权道:“算是我说错了,我忘了你一向和别人不一样。只是现在怎么办?梳子也没了,烦你进来捞取一下吧。”阿宝不去理他,从髻上拔下一只小小玉梳,接着帮他梳发。定权叹了口气,问道:“你不想来,又为什么要到孤的身边来?”阿宝道:“我娘是他葬的,我姨母也在他府上。”定权道:“就为了这个,你就要帮他来谋孤的这条性命吗?”阿宝诧异道:“殿下何出此言,我……”定权道:“不必说什么没有金簪银簪的话,你就是手中现下拿着白刃,我也不会害怕。”转身看她一眼,道:“你可知道为什么吗?”阿宝点头道:“妾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敢行刺殿下?”定权拨了一下水,拉过她的手,笑道:“不是,孤不害怕,那是因为像我们这样的人,杀人从不用刀。”
  
  大约是被热水浸久了,阿宝第一次觉得他的手又软又暖,抽回手来,帮他纂了纂头发,用木簪暂且盘在顶上,一面收拾一面询问:“殿下今夜,口中怎么尽出不祥之语?”定权道:“生生寂寂,乃是万物本分,哪里什么分祥与不祥。是了,我问你一句,若是有朝一日我被废黜,不再是太子了,你能不能实话告诉我,你究竟都瞒下了些什么?”又一笑道:“人都有几分好奇之心,我也不能免俗。”阿宝失色道:“殿下何出此语?”定权笑道:“我也就是信口说说的,假如我不是太子了,成了阶下囚,齐王胜了,他答应过保你的平安吗?”阿宝缓缓摇头道:“我既已是殿下妾媵,保我又有何益处?”又道:“便不是,想来他也不会。”定权笑道:“那可怎生是好,叫你妄担了虚名,还要受这拖累。”阿宝低头想了许久,方道:“既然殿下戏言,妾也便随口乱说了。妾长到这么大,将炎凉,颠破,饥寒,冷眼,憎会,爱别,种种苦病之事,皆已历遍。不幸又多读过两本书,生就些机巧心思,膏火自煎,为人所用,落此樊笼,身不从已。所挂念者,唯有母亲生养之恩,不敢自专,所以挣扎为生;此时妆金佩玉,食甘饮醪,只当成意外;他日赭衣裹体,三木加身,才视作本分。故以,妾心无所惧,更谈不上什么虚名拖累的言语。”
  
  定权不防她说得直白,倒也呆住了,半晌方冷了面孔,缓缓道:“舌下这么说,手上那么做,你叫人怎么相信?”阿宝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只伸手搅了搅盆中浴汤,觉得稍凉,又转身添了些热水进去。
  

☆、常棣之花

  京城里的消息,尤其是天家的消息,照例是要走得飞快的。若是早朝时齐王上了奏呈,而太子一语不发,诸如此类□,不必逾夜便可省部皆知,是以曾有朝臣戏言曰:“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众官员班上朝下,茶余饭后,添油加醋,以佐闲谈,这是向来的惯例,言官们的风弹,亦多由此而出。然而今次,国舅节下寝疾,中秋宴上皇帝震怒,太子冒雨跪了半夜,兹事体大,又夹在这局势不明的时候,可谓是惊天要闻。奇怪的是,却并无人提及,稍知前事者更是讳莫如深。官员相聚,若是哪个不识相的提将起来,余者不是王顾左右,便是一哄而散。一时间,省部司衙里倒是安静得有点异乎寻常,只是众人虽缄口不谈,心中却皆知,朝中将有大变。从前盯着宫中府中的灼灼目光,又投向了将军府邸。
  
  齐王酉时从宫中出来,径自驱车去了赵王府中。被王府内臣引至后园,便见亭中肴席早已布好,鲤鲙雉羹,秋茹时蔬排了满满一桌。四遭里更是妖童美婢,持灯秉烛,映得朗朗月色都失了光彩。定楷见他到了,连忙起身,朝他深深一躬,笑道:“二哥总算是肯来了。”定棠见他如此,也笑了,道:“五弟这里好大排场,这一大桌子的珍馐,却不知今夜还有谁人要来享用?”定楷道:“二哥这便是明知故问了,小弟府中的座上宾客,除了兄长,还有何人?”一面笑引定棠坐了,定棠也并不推辞,自坐了主座。
  
  定楷亲自为他斟酒道:“二哥尝尝这个,宁州新进的梨花白,妙就妙在不滓玉蛆,饮之别有一番风味。”定棠看那酒面上一层雪白的浮沫,配着碧玉酒盏,当真便如春雨梨花一般,定楷见他饮了一口,笑问道:“何如?”定棠赞道:“清甘绵醇,四美皆俱,果然是好酒。”定楷笑道:“别处酒贵陈,此酒却贵新,今秋方打下的粮食,酿成了,急忙送进京来的,便是宫中都没有。”定棠又细细品了一口道:“这是你的属地,有了好东西自然先尽着你。别的不说,单论这酒,你那里历来也是酿出了名堂来的。”定楷奇道:“有此一说?这小弟却不解,还望兄长赐教。”定棠放下酒盏,笑道:“鲁酒薄而邯郸围,若不是你赵地的酒好,邯郸怎会为楚所围?”定楷听了,抚掌笑道:“二哥当真博古通今,弟自叹不如。来来来,小弟执壶,兄再浮一白。”
  
  定棠笑看他提袖斟了,未等他端起,便伸两根手指压住了杯沿,道:“五弟今夜设宴,可不单是叫我来品新酒的吧?你我兄弟,有话不妨直言。”定楷笑道:“小弟这点心思,自然瞒不过二哥。二哥请喝了,我再说话。”定棠未来前,心里已早猜到了七八分,见他如此,便不再推辞,举杯饮尽,亮盏道:“吾弟可说了吧。”定楷坐下将袍摆整好,笑道:“适才说古,现下便要问今。弟年少无知,前日的事情,心中确有诸多不解,还请二哥垂悯教我。”定棠见他开口果为此事,沉吟了片刻,夹了一箸江瑶,慢慢咀嚼,方道:“五弟,此事并非我有意要瞒你,只是你年纪尚小,多知无益。局事多舛,朝中浪急,我是怕拖你下水,将来带累了你。为兄的这点苦心,还望你体察。”
  
  定楷听了,默摸想了片刻,吩咐身后一个年轻近侍道:“去将我书房案上的那两卷帖子取来。”那近侍得令,飞也去了,不出片刻,便将两帖奉上。定楷接过,拿在手中慢慢展开。定棠冷眼看去,见正是太子相赠的那两卷古帖,正不知他此举何意,忽见定楷揭了桌上烛罩,将二帖凑到了火边。那帖子本薄,年岁又久了,经火便燃。定棠急呼道:“五
  弟住手,这是作何?”定楷并不理会他,待那火要近手,才将残帖扔在地上,一时看它烧尽,尤有点点余烬在空中翩然盘旋,便似深秋蝴蝶一般,终是慢慢无力沉落,变作一地死灰。
  
  定楷撩袍跪倒道:“我知太子送了这东西给我,前月又作主分了二哥一半禁军。二哥嘴中不说,心内也必定疑我和太子有了牵拌。近来事情,也不愿再同我多讲,竟是不再将我当嫡亲手足了。我虽年幼无知,但亲疏远近还是分辨得出来的,并不敢作出半分对不起嫡母嫡兄的事情。那千余禁军,前日我同陛下请旨,已经交还了枢部。二哥仍如此待我,我竟不知该何以自处了。”说罢便俯身叩下头去。定棠见他做作,也楞住了,忙将他扶了起来,见他眼角带泪,叹气道:“你小小年纪,怎么有这样的糊涂心思?太子那点把戏,难道我看不出来吗?我实在是事出无奈,不愿拖累了你。不想你却胡乱想偏了,当真是辜负了我一片心意。这几百年的东西难得,你素日又最爱这个,这又是何苦呢?”见定楷只是默然饮泣,遂叹了口气道:“说与你知也无妨,只是休要到处张扬,引祸上身,陛下面前,尤不可提。”定楷点头道:“二哥定不愿说,我也便不问了。只是这份心思,还请兄长明察。”定棠叹道:“你如此说了,我再不告诉你,反倒更助你疑心了。”定楷道:“小弟绝不敢有此意,只是百姓人家尚言,上阵还需亲兄弟,我虽愚驽,或者还可为马前先卒,助兄一臂之力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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