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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 (雪满梁园)


  手中的麈尾在此时成了一个弄巧成拙的可笑证供,他是把她当做一只的小花狸来逗弄的,他从中得到的乐趣即是对它的惩处,亦是对自己的补偿。所以他能够容忍它的张牙舞爪,并认为这不过使它更加有趣,也更可消除赏玩者的无聊。但是他忘记的是,小畜生究竟还是小畜生,有意无意,它探出了它的爪子,即使没有伤及赏玩者,也足够让他心存厌恶了。
  
  定权将麈尾掷在一旁,咬牙冷笑道:“死到临头了,还想玩什么把戏?”
  
  阿宝拭了拭颊畔,触手方觉刻骨疼痛,鲜血胶着在脸上,扯得半边脸发紧。
  她抬手望了望掌中血痕,开口问道:“不杀不剐,殿下想要奴婢怎么死?”定权却已经恢复了平静,弯腰看看她,冷笑道:“你想像那人那样,一索子就过去了,天底下却没有这般便宜的事情。”他反剪了手,从她身畔跨了过去,叫人唤过了周午来,指着阿宝吩咐道:“去叫人给她收拾出一间阁子出来,离孤的寝宫近些。她如今是孤的人,安排人日夜侍候着,务必要照顾好了她。若是短了她一根头发,孤就先揭了你的皮。”
  
  周午跑来得急,此刻看了看屋内情景,又见了定权脸色,伸手擦了一把汗,审时度势不敢相劝,只得唯唯连声。定权也不再理会他二人,甩手便去。周午见他走远,方呵斥两个探投探脑的内侍道:“殿下的话没有听见么?还不快去将东阁收拾出来,迎接……”太子那句话实在不可理喻,一时想不出合适的称呼,只得道:“迎接顾姑娘。”又慢慢蹭进了屋内,伸手扶起阿宝一支臂膊,脸上似笑非笑,道:“顾姑娘快请起身吧。”
  
  内侍们得了严旨,手脚倒是颇快,不过一个多时辰,果然将离定权正寝不远处的东厢便收拾了一间出来,并把床榻妆台箱笼也都安排了进去。周午亲自送阿宝过去,又派了四名宫人在身边日夜守着,又命两名内侍在门外日夜守着,疾声厉色吩咐了半晌方起身离开。内中一宫人上前来擦阿宝脸上血渍,见阿宝只是避让,无奈道:“顾姑娘不肯上药,消不了肿,将来留下疤来可怎么得了?”阿宝这才仿似回过了神来,道:“不要这么叫我。”那宫人道:“姑娘也听见周总管这么说了,姑娘勿怪,待过几日册封的牒纸下了,自然就是娘子了。”她信口胡说,阿宝不再理她,转身倒在床上,那宫人却只是在一旁喋喋不休,不依不饶,一定要帮阿宝收拾好了伤处,阿宝教她闹得无法,为图清净只得随她去料理。一边里还有椅凳、盆架、烛盏、箱奁、钿络等许多琐碎物件陆续搬了进来,阿宝也不愿看,只是蜷在床上假寐。那几个宫人受了严旨,就在塌边站立守候,寸步也不肯离开。摇曳的烛火,将她们的影子投在壁上,阴沉沉的一道又一道,原来天早已黑了。宫人们焚起了炉香,是沉水的气味,她回想起了他水色衣香中的朵朵落花,也想起了那种锦绣的另一个名字:落花流水。这实在是对她的今春的最好的总结。
  
  定权站立在书房内,随手从阿宝房内寻出的几件物事里拈起了一叠纸,却都是她的仿书,循序渐进,虽无人处亦不露半点破绽。那日她出宫用的勘合并没有找到,许是早已经毁弃了,她说的那些话便也无从考证。其余一应物品,除去那只青瓷小盒和那本诗贴,都只是一个寻常宫人的普通用度。这才真叫心思缜密,滴水不漏。定权叹了口气,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周午答道:“听说已经睡着了。”定权一笑道:“像是她的为人。”又道:“照看好了她,膳食也都劳你支应周全。”周午答应了一声,抬起头来瞧了定权一眼,小心翼翼道:“殿下,这种人留下终是祸害。”定权哼道:“你知道什么,杀她不过只是是翻手覆手的事情。她一个平头奴子,还怕她能翻上天去?只是人死万事休,前头那人的线断的干干净净,她背后的人究竟是谁,现下也难说得很,我怎可信她雌黄之词?”周午知道他的性子,劝不过来只得帮他补全,又问道:“那殿下往后怎么打算?就这么圈着她不成?”定权道:“她不是说自称清河顾家的人吗,在京中还有个养父,你也再去查查,到底是真是假?”
  
  眼见着周午去远了,定权这才又坐了下来,眼望着跳动的烛火,只觉得两太阳也在突突跳个不住。他伸出手来压在额畔,倒是突然想起许昌平的话:“殿下今后当临渊履冰,不可随意轻信半人。”他是一向如临深渊,如践薄冰,活得战战兢兢,可是这又如何,他们不还是一个又一个地计算上了他么?便是他许昌平,谁知道到底又怀着什么心思?
  只是她的计算算的上是别出心裁的了。她安静于人群间,一样会摧眉折腰,一样会曲意媚上,余人做的她都会做,并且不差分毫。但正是因为这样的人云亦云,他才察觉出了她身上莫名的奇异,如果定要述之言语,大概也只能说那是一种根本就不该属于一个寻常宫人的淡漠气质,她的顶礼膜拜,俯首帖耳无论多么循规蹈矩,以至于无可挑剔,骨子里却仍然透着敷衍和应付。他不知道这是她以进为守的刻意手段,还仅仅是因为她自己也没有办法收敛起这种气质。
  但刻意也罢,无奈也罢,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笔偏锋却确实有效。他移开桌上尚未写完的经卷,想起了另一个人。这样的念头让他深感自己罪孽沉重,但正是因为此人,他才能够敏感地觉察出那些隐忍中的倔强,柔顺中的坚刚,能够在这个年纪就彻悟,有着这样气质的人永不可以一柄麈尾来驯服。
  想必这一点她也清楚,他伸出手去,试探着拨弄了一下烛火,那火苗得了人气窜得老高,直朝他指上舔去,炽烈滚烫的疼痛,从指尖一下子传进了心里。
  财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舐之,则有割舌之患。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他其实从不信佛法广袤,慈悲无边;亦不信天道轮回,善恶有报。只是,这烧手之痛,他却是真真切切的尝到了。
  
  

☆、千峰翠色

  此后数日并无大事,阿宝只是终日昏睡,便是醒了也不过呆坐。定权也只是偶尔着周午询问她的近况,并不曾亲自再去探视。又过了五六日,周午回来向定权秉报道:“派去清河郡的人已经回来了,只说是顾家长子顾琮仍在,只是既不袭职,又早已分了家,早就败落了,另有几房也已经迁居它处。向顾琮的家人和乡人打听,都说是顾眉山活着的时候妻妾仆婢无算,子女更是不胜数。庶出姑娘的闺名原本就是随意取的,他们本就不
  知,上一辈的人分家时又流散得差不多了,是以顾姑娘的名讳,便是他养父也说不真切,只说是原是远方本家,前年年底因怜她而收养。”定权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且算了罢。”转念又笑道:“不意民间也有这般人家。”周午道:“正是。殿下现下如何打算。”定权用手指轻轻叩了叩几案,扯了张纸出来,望着案前摆的一双秘色八棱净水瓶,沉吟了片刻,又取过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下三个字来,周午延颈瞧时,却是顾瑟瑟三字。定权想算着阿宝年纪,又随意编了生辰八字,交给周午,吩咐道:“我有意纳她为侧妃,写给陛下的呈文已令春坊呈递陛下。你明日便到宗正寺去走一趟,将事情办好。”未等周午答应,又道:“你不必规劝,我自有打算。”周午无奈,只好答应着要去,定权又指着那净水瓶道:“送一只送到她那边去。”
  
  太子纳侧妃,这事情说小不小,说大倒也算不得多大,何况娶得又只是品卑阶低的六品孺人。只是因为定权的元妃侧妃俱是他冠礼后皇帝为其选定的,说到正经自己报选,这还是头一遭。是以周午将定权为阿宝捏造的名字、生辰、家世等等报到宗正寺,不等玉牒造好,阖宫上下,便都知晓了此事。
  
  定权次日一早入朝向皇帝问安,皇帝正展了双手,一旁有内侍在为他束带,见定权进来,遂挥手叫那内侍退下,笑问定权道:“朕看了你的剳子,你说想新纳一个孺人?”定权答道:“是。此等小事尚要劳陛下操心,臣惶恐。”皇帝笑道:“也不算小事了,虽只是侧妃,终究算是朕的媳妇,是谁家的女儿?”定权答道:“是前清河郡知州顾眉山之女,原本是臣近侍。” 皇帝拈须轻道:“知州。”定权脸上微微一红,道:“是,臣见她温柔知礼,家世清白,便抬举她作了这个孺人,若是陛下觉得臣行事孟浪了,臣这就去告诉宗正寺的人,将玉牒撤下来便是。”皇帝笑道:“那倒也不必,你如今也大了,这些事情就自己打算吧。”定权答了一声是,见皇帝没有别的话,这才施礼退了出去。皇帝望着他的背影,似是若有所思,良久方又轻轻念道:“清河,顾。”
  
  东宫筵讲结束,因定楷推说口干,定权便留二人在偏殿点茶。因为定棠颇精于茶道,此事便任由他去主持。定楷在一旁闲看了半日,又觉无聊,遂笑问道:“听得殿下近日有些喜事。”定权亦笑道:“你如今也敢拿我来取笑了。这算什么喜事,还值得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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