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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 (雪满梁园)


  李侍长万没想到一桩血淋淋的官司,居然如此轻飘飘的便判决了下来,见阿宝只不言语,又急忙推她道:“还不快向殿下谢恩?”阿宝却跪在一旁,任凭李侍长几次三番的催促,只是不肯张口。定权本已起身欲走,见这情形却又驻足,微微笑道:“你心里定是在想,我既要罚你,你又何必要谢我,是不是?”阿宝不肯作声,李侍长恨极怕极,忙在一旁帮衬描补道:“殿下,她定是吓傻了。”定权笑问:“是么?”见阿宝仍是不语,又笑道:“你看她并不肯承你的情呢。”李侍长正讷讷不知当如何辩解,定权已是转眼间沉下了脸来,怒道:“去把杖子取到此处来,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目无尊卑的奴才。”那小黄门擦了一把冷汗,连忙答应着过去了,片刻便带了两人过来,手中皆捧着木梃。定权立起身来,慢慢踱到阿宝身边,用手中的折扇托起了阿宝的下颌,阿宝不意他忽然会如此举动,一张面孔涨得通红,紧紧闭上了眼睛,转过脸去。定权打量她片刻,嘴角轻轻一牵,放手对李侍长道:“你说她是教化外人,我倒看她是一身肮脏骨气。便放到垂拱殿天子的面前,御史台的官员怕都要输她这几分气概。若是如此,只怕冒然打了她,她未必心下就服气。”又笑问阿宝道:“可是?”亦不待她回答,复又坐了,指着李侍长下令道:“杖她。”两旁侍者答应一声,便走上前来拉扯李侍长,慌得李侍长忙连天价求告。阿宝刚刚回复的脸色又是一片血红,咬牙点了两下头,这才在一旁低声求告道:“奴婢知道错了,祈殿下宽宥。”定权从未遇见过这种事体,眼见她连耳根脖颈都红了,心中忽觉好笑,问道:“当真?”阿宝泣道:“是。奴婢以后再不会犯了。”这原本并非大事,话既到此,定权也觉得索然寡趣,亦不想再做深究,起身挥手道:“交去周总管发落吧。”
  李侍长自家叩谢完毕,见阿宝只是一味垂首不语,生怕太子再怒,忙扯她衣袖道:“阿宝,还不快谢恩?”定权已经走了两步出去,听到这话,忽然转过身,突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李侍长忙替她答道:“殿下,她叫做阿宝,珠玉之宝。”定权愣了片刻,又问道:“是姓什么?”李侍长又答道:“姓顾,回首之顾。”
  两旁侍者见定权在一旁沉默了许久,不知他所为何事,亦不敢动作,半晌才又闻他吩咐道:“交给周总管。”众随者连忙答应,便要上来拿人,却又闻定权转身,对那丽人道:“让周总管查查她是哪次遴选入宫的,你好生调-教她一下,日后让她到报本宫去侍奉罢。”
  那丽人应了一声,随在定权身后,走出去几步,又回首顾盼,恰逢阿宝亦抬头,见她素丝单襦,罨画长裙,头戴假髻,上无珠饰,额上颊畔却装饰翡翠花子,通身装扮异于贵嫔,亦异于内人。察觉到阿宝的打量,丽人的唇角露出了一丝浅浅笑意,亦含温柔,亦含妩媚,如有怜悯,如有讽刺。
  

☆、念吾一身

  待太子一行人走远,李侍长早已是吓得瘫软在地,兀自喘息了半日,这才勉强爬起身来,又扶起了阿宝,问道:“不碍事罢?”阿宝方一点头,李侍长劈头便是一掌,怒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阿宝捂着面颊沉默了半日,方答道:“我只想无人时到苑内四处悄悄看看,不妨就撞上了。”
  她语焉不详,李侍长自然大是疑心,然而再四盘问,来来去去却也只是这三两句话,初时只难免觉得她性子执拗,不识好歹,开口骂了两句。又打量了她半晌,若有所悟,摇头道:“罢,罢,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今日我还一心想为你开脱,看来只是多事。好在你的事体再不归我管了,只是休要守一条道走到黑,今后去了前殿,你若依然如此,只好求神佛方能护你周全了。”说罢也不等她,叹了口气,仍旧找回了郭奉仪的衣物,一个人送去了。
  待阿宝慢慢缘来路折回居处,浣衣所的一干人却不知从何处已得知了消息,早据守院门,见她一露面便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问这事情的前后经历,阿宝仍是如前回答,两三语道尽。众人自不甘心,又退而求其次问道:“那么殿下的模样呢?你究竟看清了没有?”阿宝摇头道:“我没敢抬头,并不曾看见。”众人见她神情漠然,已经摆出一副不是池中物的嘴脸,自觉气恼且无趣,众口晓晓了几句“高飞上枝头”、“苟富贵、勿相忘”的讥刺言语,三三两两的各自散去。却闻阿宝低声道:“我只看到了殿下的身边,有个美人,穿得和旁人都不相同……”一个平日多是非的宫人闻言回头,向她笑道:“那想必便是我们素日里说过的陈蔻珠了。”走出了几步,复又高声笑道:“不就是拾了她的牙慧么,还要在此间妆什么幌子?”另一人随口接道:“只怕牙慧日后还要接着拾,她若肯开善心点化一二,能渡出个正果也未可知。”前一人哼道:“她自己还是孤魂野鬼,连个人身都没修炼成,拿什么去渡旁人?”
  宫人们嘴上虽然说得不堪,依旧当这是件极重大事件,聚在一处讨论不住:“不想她平日一声不响,临事却果真有些手段。”“那陈氏好歹是内人出身,听说相貌也极美,更何况自殿下元服迁居便在身边服侍,这也就算了。只是殿下却又看上了她什么?”“所以我方才说人不可貌相……”
  众人研究半日,终无成论,便有胆大者引着众人前去询问李侍长,李侍长一腹愤恨,此刻得以尽数宣泄:“正是我尽日惯得你们个个皮轻骨贱,尊卑不明,如今正得现世果报。你们个个只管自求死,只是不要连累我一世为人不得下场。”见众人哑口无言,面面相觑,又勒令道:“日后年未满二十者,一律不必再当外差。”
  隔日果然有便人携西苑内侍总管周午之命前来浣衣所提调,一干宫人未受半点泽被,反遭池鱼之殃,忿忿然并无一人前往相送。
  蔻珠此日已经换做了团领袍,腰上黄外加束革带,一副寻常宫人的装束,见到阿宝,拉着她手笑问:“新衣服可还合身?”左右看了看,又道:“你来得太急了些,只好先领了现成最小的一身,不想你穿着还是大了。袍子向上折折,带子束紧些,且耐烦穿几日吧,我就知会有司替你量身新做。”阿宝推辞道:“不必烦劳贵人,这样子便很好了。”蔻珠笑辞:“你这么叫我,可不是替我惹祸?看年纪我必虚长你几岁,如你不嫌弃,叫我声姊姊也可,直呼我的大名也可,我的名字想必他们早说给你了罢?”见阿宝柔顺点头应承,又笑道:“衣服的事情,却由不得你。你愿意替殿下俭省,只怕殿下未必应允。不瞒你说,殿下平素在这些事上有些留心,你这几日且还别到他面前去走动,免得惹他骂你。”又促膝与她细细说了许多太子行止的好恶,又问了她来历家人等语。阿宝一一答了,亦一一记了。
  蔻珠所言未虚,报本宫的规矩果然琐碎繁冗,头一桩便是太子极爱洁净,不但以身为则,一日再三栉沐更衣,更推己及人,凡举案上几上,乃至内侍宫人身上脚下,目所能及之处,皆要不染纤尘。平素众人只能见缝插针不停揩抹替换,阿宝亦领悟到当时在浣衣所时差事繁重的原因。
  众人所言亦不虚,太子的脾性确实不能用和善来形容,众人镇日里战战兢兢,在殿内时连大气都不敢多透一口,生怕一事不慎,便招惹到了这尊碾玉魔罗。阿宝一次将煎好的茶汤奉他,不慎溅了一点在几案上,太子正在写字,忽将手中笔狠狠一掷,一幅快写好的字纸登时一塌糊涂。满殿人皆跪下请罪,虽定权提脚出殿半晌,亦无人敢率先起身,直到蔻珠亲来传唤,此事方解。日日皆有人因小过遭黜罚,日日皆有新面孔接替进入,此处不像浣衣所,根本无人好奇太子殿下何以一时心血来潮拣拔了这样一名低阶宫女。人事的更替,众人已经习以为常。只是阿宝不久后便察觉到这似乎并非单单源自于太子的易怒。
  秋去冬临,时迫冬至,定权正在暖阁的书房内撰写文移,忽闻内侍进来报道:“殿下,詹事张大人求见。”定权急忙撂下了笔,道:“快请进来。”忙加衫整冠,又吩咐左右退下。阿宝行至书房门前,便见一个衣紫横金,面目却颇有文士气象的中年人被周午亲自引了进去,随即阁门紧闭,再无一人近前。阿宝不由悄悄问蔻珠道:“贵人姊姊,这个人是谁?殿下待他怎么这般客气?”蔻珠摆手示意她先勿多语,直到出了殿门,方低声回答:“这是当今的吏部尚书张陆正大人,兼领詹事府詹事职,殿下平素最看重的就是他。”阿宝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语。
  定权将张陆正让进了书房,君臣见礼,定权让座后问道:“冢宰大人从部中来?从府中来?”张陆正答道:“臣自府中来,为部中事。”定权问道:“如何?”张陆正知道他所问何事,答道:“齐王向户部荐了一人,枢部二人。臣同右侍力谏,终是压掉了枢部两个,一人转工,一人外放,想来过两日便会有旨意。”定权又问道:“朱缘于此事是何意?”张陆正道:“左侍告病,这几日未至部中。”定权点了点头,唤他字道:“孟直费心。”又叹气道:“齐藩仗着一向圣眷隆厚,这些年愈发不将孤放在眼内了。先皇后在时还好,如今怕是陛下早存了易储这个念头,我的处境也是愈发的艰难了。”张陆正劝慰道:“殿下不必过早忧心,殿下毕竟是先帝最爱重的嫡长孙,陛下就是不做他想,这一曾总是还要顾及的。”定权闻言冷笑道:“孤做这储君,不过也是凭着先帝余荫——且我自忖一向并无大罪过。至于说什么嫡长,如今齐王的生母才是中宫,他才是陛下心里头的嫡长,我这孤臣孽子,竟不知当将这副业身躯向何处安插了。”张陆正许久不闻他做牢骚语,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应道:“陛下与殿下终是同体,舐犊之情总是会存放几分的。”自己也觉这官话说着无聊无味,难以动人,又道:“臣等总也是誓死拥戴殿下。”定权闻语,倒似颇有三两分动容,道:“孟直,我总是依靠你的。”顿了顿又道:“只是父子不父子的话,日后就不要再提了。”张陆正不知道他是不是这几日入宫又受了气,无法可想,只得应道:“是。”定权又问道:“李柏舟空出来的位置,齐藩可是有什么动作?”张陆正思量了一下答道:“陛下一直说没有合适的人选,臣听闻朱左侍说,齐王那边倒是荐过两个,陛下并未应允。”定权点头道:“我总还是要想办法推你入省的。”张陆正摇头道:“此事需从长计议,如今且先静观陛下圣意如何。如今省中风波恶,臣一时倒是真不敢蹈足。”定权点头道:“你放心,我省得的。”默然片刻又道:“只是担了如此的恶名,给了他人如此的口实,若最终又为人作嫁,我实不甘心。”张陆正无言以对,只得偏转话题,谈了谈新寻到的几枚晋人手帖,定权这才稍有兴致,细细询问究竟是真迹或是前朝摹本,张陆正笑答来日奉上请他亲自辨别,又说起冬至当日群臣至延祚宫谒东宫的朝贺仪,这便无非老生常谈,说了片刻,才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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