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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 (雪满梁园)


  阿宝仰起头,看着他,这或许是他能够给她的最真诚的歉意,和最真诚的誓言。那么她对他的歉意,她对他的誓言,还有他们那些还未尽的心愿,该如何去弥补,该如何去宣示。来世固然不可期待,且把今生缘分写尽吧。
  暧暧春晖之下,他精美如画的五官之上,神情冲淡平和,秋水般无喜悦,春水般无哀伤。唯有被全世间遗弃,自己亦遗弃全世间的人,才会有如此安静如水的表情。
  但是她不得不扰乱这一池静水了,她轻轻诉说:“很久以前,有人说过,到最后的时候,想让我告诉他,我究竟是谁。”
  他笑笑:“很久以前,那人也说过,早已经不重要了。”
  阿宝一根根抚摸过他文人的纤长的手指,他的手指在春恩下,温暖如天生,他不会知道这种温度让她多么的欣慰。她笑道:“我姓顾,回首之顾,乳名叫做宝,珠玉之宝。这是因为我的父母,都将我当做捧在手心中的珍宝。”
  她牵引他的手,让他将右手的手心平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他一怔,平静的态度突然被打破,神色从最初时的不可思议、惊惶无措终于转为欣喜莫名,他的手指颤抖,如在触摸世间最珍贵也最脆弱的珍宝,无数次失落却终又重得的珍宝,苍天最终何厚于他。他喑哑了嗓音问道:“多久了?”
  阿宝站起身来,将他的头颅揽到自己的小腹前,道:“还有六个月。”
  他今世最后的泪水终于淌下,道:“多谢你。将来请你告诉这孩子,他的父亲是一个软弱的君主,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但是除了对他,了无遗憾,除了对他,了无歉疚。”
  她微笑点头:“我也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软弱的君主,但是一个清洁、正直、刚强的人,一个小怯而有大勇的人。这样的人不会是不称职的父亲。”
  他抬起头来,首次看到春晖下,她眉宇间有宝光流转,她美目中有泪水降落,晶莹剔透,光华熠熠,这最初也最终为他而淌落的泪水,让他心生虔诚感恩,也使他明白,一个女子流泪,可以与悲伤与否无干,与感奋与否无干,甚或与坚强与否亦无干。
  他起身,对她说了一句什么话,转身行入阴暗的室内,那春光不能及,春风不能度的所在。一切恩怨既从此处开始,一切恩怨亦从此处了结,本已是大圆满,何况还有她眼泪的救赎,使他可以期待下一个更加光明的轮回。
  那么还有什么可遗憾呢?
  她在室外向他行大礼,亦转身,向着背对他的方向,渐渐远离今生今世,生生世世,这世间存在他的所在。
  她和他之间,她心心念念等候了这么久的收煞,好奇了这么久的收煞,原来如此。
  
  她回宫回阁,盘桓换去了为他鲜血沾染的衣裙,方前往复旨,再度站立于天子面前。皇帝望着这位几乎陌生却又似十分熟识的儿妇,记不起她究竟神似哪位故人,他问:“我的话都带到了么?”她回答:“带去了。”皇帝问:“他怎么说?”她沉吟道:“殿下都听进去了。”皇帝点头道:“那就好,再过数日,你可再去看看他,告诉他,等过了这段日子,朕也会去看他。”她轻轻摇摇头,道:“妾不会再去了,陛下也不必再去了。”皇帝疑惑道:“这是何意,他仍旧是……”她取出了那封信,默默无言,双手奉上。
  无需她再多作解释,片刻后紧随她入殿之人向皇帝无上惶恐地回报,宗正寺卿吴庞德已经急得死而复苏几次。而废太子萧定权,在禁所内,用一支不知何处所得的磨利的金簪,挑断了自己左手的血脉。待人发现时,他正闭目端坐在室内,姿态优雅如生前,面色安详如生前,却已经失救。他足边地面与青衫袍摆上,郁积着一汪尚未干涸的鲜血。染血金簪垂落其间,簪头仙鹤振翅之势,似欲于碧血中飞入长天。
  
  皇帝颓然栽倒在御座上,右手无意的拂过自己的鬓角,低头呆望掌心,无言半晌后,方指着仍然静立一侧的阿宝问道:“是你?”她毫无否认的意图,颔首道:“是妾。关于今日,妾与殿下早有过约定。”皇帝愣了片刻,喃喃道:“早有约定……你究竟何人,不知谋害皇子,是死罪否?”她平静回答:“妾姓陆,名文昔,家父华亭陆英,定新年曾任职御史台。非但本次向废太子传递利刃,前事中向赵庶人传递玉带消息者,亦是妾身。妾自知罪不可赦,但求陛下缓刑。”皇帝蹙眉道:“缓刑?”她点点头:“求陛下缓刑半载,待妾生产。”皇帝黯淡眼眸微微一亮,上下打量她良久,方问道:“既已如此,你为何还要……”她微微一笑,语气温柔,语义却颇为无礼:“这是妾与废太子之间事,陛下不必深究。”
  
  待日斜人静,待宫灯点明,孤坐深宫的皇帝迟疑良久,终于开启了信函。那是一张玉版笺,纸上五行墨书,毫不藏锋,毫不收敛,毫不掩饰,毫不含蓄,一笔一画,如嵌入金银丝的青铜匕首,刃的锋芒,刺痛了皇帝的双眼。
  铸错丽水,碎玉昆山。皇帝想起了朝中对这种书法的评断。不摧不折不毁灭,怎能求得极致之美。错否?无错否?
  垂垂老矣的皇帝将玉版凑近了摇曳灯烛,黯然叹息:“可惜了这一笔好字。”
  逐渐化尽的是废太子萧定权录庾稚恭的字帖,略有两字改动:已向季春,感慕兼伤。情不自任,奈何奈何。陛下何如,吾哀劳。何赖,爱护时否?陛下倾气力,孰若别时?
  
  皇帝呆呆望着翰墨成灰,红烛垂泪,忽然回首下旨道:“武德侯追赠上柱国,定国公爵位。以公爵之礼厚葬,命鸿儒代朕做祭文,勒石刻碑,昭其功绩。百官素服出城哭送,朕要亲临祭奠。”
  他停顿了片刻,咬牙切齿补充完了独断专行的敕令:“废太子葬西园,不附庙,不设祭,百官不素服,天下不禁嫁娶。”
  
  

☆、澧浦遗佩

  当长沙郡王萧定梁轻轻的走入阁中,那人正倚床而坐,未施脂粉,一只纤细的素手,戴一只金镶白玉手钏,轻轻放在小腹上,白皙得几近透明。那人也看见了他,未感惊讶,向他温和笑道:“小将军,你来了。”
  定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怎样才能够安慰她,只好泛泛而言:“臣来看看娘子。”
  她的神情安定平和,似乎也并不需要别人的安慰,只是笑道:“多谢小将军。”
  定梁慢慢走上前去,好奇的看看她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轻声问道:“里面是小郡王还是小郡主?”
  她笑道:“小将军是喜欢侄儿还是喜欢侄女?”
  定梁想了想,老实答道:“我喜欢侄儿,他可以和我一起玩耍。侄女不好,要避男女大妨。”
  她被他逗得轻轻一笑,道:“不管是侄儿还是侄女,都请小将军好好的照顾他,可以吗?”
  定梁笃定的点点头,道:“请娘子放心,臣一定竭全力保护他的。”
  她微微颔首,道:“有小将军这句话,妾就安心了。”
  定梁抬头道:“娘子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娘子可以时时看着我和他啊,我要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请娘子尽管责罚。”
  她摇头笑道:“不用了,我知道小将军信近于义,言出必行,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定梁看着她,觉得她的精神不佳,有些担心,问道:“娘子可是玉体不适,既如此,臣便不再打扰,先告退了。”
  她疲惫笑道:“小将军先请回吧。”
  定梁向她行礼,刚要退出,终于又忍不住道:“这段日子下面人看臣看得很紧,娘子生产之前,臣不知还能不能过来向娘子请安,请娘子千万恕罪。娘子安心休养,待小侄儿出世,臣再谨具贺仪,前来致禧。”
  她又摇摇头,笑道:“届时再论吧。只是小将军既不便再来,妾此刻还有一语,望小将军折节附耳。”
  定梁忙跑回她床前,点头道:“娘子请吩咐,臣但无不从。”
  她伸过手去,怜爱的摸了摸他的额发,低下头将嘴唇凑近他的耳畔,道:“你哥哥说过,这孩子不论儿女,乳名都叫做……”
  她的手掌是那样的温暖,一如她轻轻吹入耳中的气息,定梁在隐隐欣喜的同时,也感到了隐隐的不安,和不明所缘、莫名其妙的伤感,这些情绪混杂在一处,使他满心做痛。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哭,为了掩饰,他匆匆告辞:“臣告退。”
  她看着他转身跑开,笑着叹了口气。
  一切终于都结束了,现在她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自己最早与那人相见时的情景了。那一年,她刚满十六岁。
  
  她看见李侍长携着衣物离去,悄悄转身,快走几步来到了中廷,她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他,她不过要去试一试,若不成功她还有退身的余地。庭中云净天高,苔绿枫红,蛩音不响,袅袅秋风不兴,亭台寂寞,金绿小池塘平静无波。
  一个戴白玉莲花冠,穿天青色广袖襕袍的少年,一手卷起他阔大的衣袖,露出半截臂膊,侧着身子向池内掷出了一枚残破的琉璃瓦片,那时的西苑到处都捡得到这种残砖败瓦。瓦片击打在水面上,复又跃起,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少年抬起了头来,他眉目如画的面容正如往日大家所议论,却又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形容,他发现了她也正在观看自己的杰作,用那样的容颜,向她露出了一个明媚如春光的得意而友善的笑容。她的心突然往下一沉,像琉璃落入静水,铮铮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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