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本日取消了朝会,太子并未具服,然而接旨起身后栉沐更衣,拖延了有半刻才抵达皇帝寝宫,向皇帝行礼,随后自行起身。或许果如陈谨所言,他睡得安稳,此刻看上去面色已经好了许多,精神也好了许多。
皇帝没有责备太子的无礼,神情语气平静如话家常:“王慎死了,你知道么?”
定权点头道:“臣是刚刚听说。”
皇帝问道:“你想得通么,他为何要自裁?”
定权摇头道:“臣不知缘故,请陛下赐教。”
皇帝望着微明天色中太子丝毫不现哀恶喜乐的面孔,忽然觉得从未认识过这个儿子,至良久方冷笑道:“从前有人对朕说,你毫无心肝,朕不相信。”
定权抬头微笑道:“那些人应当还和陛下说过,臣专权,臣预政,臣不孝不友,臣阴险诡谲,望之不似人君。陛下说过的,这些话如果全听,就什么事都不要做了。——臣听说陛下下旨取消了常朝,是为了一早召臣来,同臣谈论心肝的事情?”
皇帝不以为忤,亦不理会他的申述,道:“朕指教给你,你的阿公,在朕身边插放你的人,是因为觉得对不起你;他自裁,是因为听了这传言,觉得对不起朕,和你的母亲。”
定权沉默有时,开口道:“他不曾对不起孝敬皇后,对不起臣母的,别有乱臣贼子。”
皇帝道:“这么说,你也已经都听说了?”
定权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陛下知道,这群人办正经事不热心,遇到这些事倒唯恐落后于人,这样的事情,恐怕朝中已经无人不知。臣自然也听说了。”
皇帝抚额道:“好,无人不知,和那年的中秋一样。”
定权答道:“是,天下本无新鲜事。”
皇帝一叹道:“你都听到了什么?”
定权道:“有些话,臣不齿言;有些话,臣不忍言;有些话,臣不敢言。除去了这些,臣无话可说。”
皇帝点头道:“依你看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定权道:“臣以为,既然朝野皆闻,或应明旨彻查臣赠带事,彻查许氏母,彻查许氏族人,彻查顾玉山满门旧家人,彻查当时宫内所有旧宫人,实在无果也可传召知会顾思林此事。”
皇帝笑亦非笑:“怎么?你还嫌此事闹得不够大,不够乱,不够下作,尚不足矣遗臭万年?”
定权道:“臣不敢。然臣纵粉身碎骨,亦愿清算此中委曲,更不敢使先帝、陛下及臣母令名稍染暇,还乞陛下玉成。”
皇帝摆手道:“这些倒都不必了,朕适才又去卫中看过那人。他的相貌,朕一眼就认出来了。”
定权仰首问道:“那么陛下的看法是?”
皇帝闭目良久,摇头道:“他不是。”
定权叹了口气,道:“陛下睿圣明哲。有陛下英明独断,不使事态扩张恶化,便再好不过。不然彻查之后,如其果为前朝余孽,臣与之交经年而不查,固万死不能赎其罪,而宗庙威严,先帝、陛下及孝敬皇后圣名一旦受损,此巨害则人力不可补救。若其不是,便又是一场天大的儿戏,天大的笑话,言遗笑百世亦非危言耸听。何况是与不是,前线与敌恶耗,国中再与已恶耗,稍微不审,迁延过长,牵连过广,后事难勘一想,臣适才愚见,实在轻浮草率。”
皇帝道:“轻浮草率,这实在不像是你现在的作风。”
定权无视他语中讥诮,问道:“既如此,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人?”
皇帝道:“朕叫你过来,就是想听听你怎么想。”
定权道:“臣以为,此事既然于他无涉,不宜再关押刑讯。宜早澄清,早开释,放其归乡,免更招物议。”
皇帝道:“看来你早就胸有成竹了。”
定权正色道:“臣不敢不打算周全。陛下,万一此人庾死狱中,万一有人要他庾死狱中,陛下和臣要怎样才能向全天下释疑?而且,非但他不能死狱中,更不能死途中,否则陛下和臣又怎样才能向全天下释疑?为求万无一失,臣想派臣的东宫卫直接护送他返乡。臣想要天下人看到,他以庶民的身份,得享天年。这样,谣诼不破而破,天家威严不复而复,纵史笔直书,亦无遗臭之患。”
皇帝笑道:“这样,你的嫌疑亦不清而清。”
定权撩袍跪倒,谢道:“陛下圣明。此外,还望陛下彻查此次传谣之人,应以谋大逆罪严惩之,以封天下哓哓疑忌众口。”
皇帝平淡回应道:“你既说到这里,朕不妨告诉你,其实有人也和朕说,这次流言的滥觞是你的延祚宫。”
定权一笑道:“他们想必还对陛下说过,臣毫无心肝。——陛下,无论本次与五年前如何相像,有件事绝不会一样,殷鉴不远,臣不会再像五年前,把谋反罪臣的罪孽往自己头上兜揽。”
皇帝亦笑道:“朕告诉你就是要你不要多心,空穴来风便不叫流言了。那么你知道这丧心病狂的大逆罪人究竟是何人。”
定权道:“臣前次奏表,就收在杜相手中,上有详述,陛下或可向他调查,以备参考。”
皇帝道:“你以为是你的兄弟?”
定权沉默有时,反问道:“陛下以为是谁?”
皇帝的目光久久胶着在他的脸上,试图从这副他同样无比熟悉也无比陌生的面容上,看清楚一睫一发,一静一动中隐含的情绪;看清楚从前从不相信的因缘果报如何活生生的在自己身上演义;看清楚天道公正,神鬼可畏,报应不爽。
皇帝凝望他,终于开口道:“前日朝会被你那么一闹,天下都卷进了这案子,天下都知道本案是因五郎而起,那条带子是五郎的告发,那么此事顺理成章也应当是他所为。”
定权轻叹了口气,叩首再次颂扬道:“陛下圣明。”
皇帝忽然闻到了他衣袍上浮沉浸染的贵重熏香,那微酸微腥的气息使他一时反胃,他竭力按压,摇头道:“朕不够圣明。自己儿子有这样手段朕不能觉察,自己儿子落到这样境地朕不能援手,尚谈何圣明。”
定权无言半晌,方毫无诚意敷衍劝解道:“他弑母欺君,这样罪过太过耸人听闻,纵陛下能恕,国法不能,国法能恕,天亦不能。他本已无可救药,陛下亦不必为这样人忧郁过度。”
皇帝垂下眼帘,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回话,许久后没来由突然问道:“你还记得你妹妹有个姓宋的保母么,你妹妹那时候很喜欢她。”
定权答道:“太久了,臣不记得了。”
皇帝又问道:“你知道你妹妹是怎么殁的吗?”
定权摇头道:“臣也不记得了。——陛下缘何突然问起此事?”
皇帝轻轻一叹道:“这次的流言,让朕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其实不过是一层窗纸,无奈身在山中,当局者迷。过去朕只是有些疑心,直到今日才——大概朕真的老了,你安枕不虞的时候,朕一夜未眠,因为只要一阖眼,就看到你母亲,你妹妹,和那些不在了的人。”
定权点点头,未接话,似乎也并未动容。
一夜未眠的皇帝疲惫问道:“那么你呢,在你的东宫,你都梦到了些什么?”
定权答道:“臣,正梦、噩梦、思梦、寤梦、惧梦,独无喜梦。”
皇帝笑了笑,似乎微感兴趣的接着发问:“那么梦醒呢?”
定权抬起了头,直视天颜,回答道:“醒时有故、有为、有得、有丧、有哀、有生、有死,独没有乐。”
皇帝微笑道:“无乐?”
和赵王府中同样的淡白晓色,也公平无私的透过了康宁殿的花窗帘栊,投射在皇太子苍白的面容上。从头至尾心如止水八风不动的皇太子,凤目中忽有冰冷泪光闪烁。他单薄的嘴角慢慢勾起,冷笑反问道:“陛下应该记得臣当日就说过,事至此无论何果,早是几败俱伤?难道陛下以为臣可独乐?”
☆、拂帘坠茵
在没有朝会,没有商议,没有鞫谳,没有旁证,甚至无几人知晓的情况下,廿五日当日,天子以雷霆万钧的态势独断专权,避开中书省下达中旨,言查证赵王萧定楷诘陷储君,在朝宣谣,诋毁先帝及孝敬皇后顾氏,当以谋大逆罪论死,虽国丧大赦,因属十恶重罪,按国朝制度,为常赦所不原。然因赵王身为皇子,既在议亲之列又在议贵之列,故减等,褫夺一切封爵,即下金吾卫,命杖八十,流放岭南。
因为事出过于突然,无几人知晓,所以也无人玩味其中的最可玩味处,便是同时下达的,是令皇太子代替圣躬,亲赴金吾卫监刑的旨意。
金吾卫士将已经身为庶人的罪人萧定楷从赵王府中解递至本卫时,太子已在卫中等候,手中把玩着的正是本案中最关键的物证,那条醉弗林纹方团銙白玉带。侍立在他身后的金吾卫正指挥正有些为难:“臣提出来,殿下看是可以看,只是这是要紧证物,若要取回需得陛下旨意。”
定权瞥了入室的定楷一眼,笑对指挥道:“李指挥,本案已经由陛下钦定了结,罪人已经站在了指挥的衙门内,还谈什么物证不物证,还有什么证物不证物。这带子是本宫的心爱之物,否则本宫也不会赐给亲爱之臣,既然结案,本宫自然是要取回的,便是报给陛下,陛下当也无异议,指挥又何必太过谨小慎微。指挥果若担心,具结案文移给陛下时,就直言是本宫拿回去了。若有什么不妥处,本宫住的,可比指挥住的离陛下近多了,陛下难道会舍近求远再来怪罪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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