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赵旦不是放弃她, 而是成全她吗?
朝朝撑着面前的桌几,身子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奉安殿发生的事很快报到赵旦那里。因着朝朝病愈, 朝廷事务繁多, 需要时时召见臣子,赵韧不再像前几日一般,日日守在显阳殿,依旧回了太极殿东堂处理朝事。
谈德升脸色难看:“陛下, 老奴定当好好查问,是哪个小兔崽子走漏了消息。”不管是谁,用心着实刻毒,不仅试图坏了皇后娘娘名声,还有离间帝后之意。
赵韧面无表情,沉吟不语。
谈德升小心翼翼地道:“要不,老奴去和娘娘好好解释?”
“不必了。”赵韧神色淡淡,“你是我的人,她若不信我,难道就会信你的话?”
谈德升心头一抖,噤若寒蝉。
赵韧问:“消息可曾外泄?”
谈德升道:“皇后娘娘和汪太妃是单独说话的。老奴已命人将汪太妃的身边人都看管起来,逐个审问。”
赵韧淡淡道:“不必问了,都处置了吧。”他顿了顿,颜色如霜,“汪氏不敬皇后,降为太嫔,罚俸三年,发虞山守陵,严加看管,不得离开半步。”
谈德升心中大震,战战兢兢地跪下接旨。
*
赵韧回到显阳殿时夜色已深。朝朝还未睡,披了一件杏色的杭绸寝衣,蜷缩在罗汉榻上,翻着一本发黄的书。
殿内一座座飞燕穿云铜立柱宫灯全都点燃了,灯火通明,将她蒙上一层暖黄的光。灯下美人身姿纤柔,乌发如瀑,雪肤流霞,黑漆漆的眸子隐隐泛红,氤氲含雾。
哭过了?
赵韧抬了抬手,谈德升带着一干服侍的人都退了下去。
他缓步走近她,开口问道:“在看什么?”
朝朝倏地惊醒,抬头看向他,愣了愣才道:“陛下回来了,我服侍您梳洗。”说罢,低头欲寻绣鞋。
赵韧按住她:“不必,朕不喜人服侍梳洗。”看向她手中,“《春秋繁露》?”他露出讶色,“怎么忽然看起这个了?”
朝朝声音柔软,却听不出多少情绪:“习圣人之言,知何为‘君为臣纲,父为妻纲’。”
赵韧:“……”这是在和他赌气呢。他看向她的眼睛,低声问,“哭过了?”
朝朝低头“嗯”了声:“太上皇素来待我很好,他驾鹤西去,我自是难过的。”
骗子,她明明不是为了这个!
赵韧见她不肯挑明,心下叹气,伸手将她抱入怀中。但觉触手温软,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沁人心脾,他不由心旌动荡,低声道,“今日累了一天,你该早些睡的。”
朝朝的身子僵硬了片刻,又柔软了下来,低头靠着他肩头道:“我等陛下一起。”
这也太反常了。赵韧皱了皱眉,将她拉开些距离,仔细看她表情。朝朝别过脸去,不与他的眼睛对上。
赵韧道:“你在怪朕?”所以才这样反常,看似处处陪着小心,处处柔顺,却透着说不出的疏离。
朝朝露出淡淡的笑容:“我怎么会怪陛下,陛下不过是做自己当做之事。”
当做之事,便是只讲理,不讲情。所以她也拿这一套来回报他,将他当作君王,当作相敬如宾的夫君,尽自己的本分,却把所有的感情抽离。
赵韧的心沉了下去,问道:“朝朝是这么想的?”
朝朝点点头。
她不是在跟他赌气,她是当真这么想。
赵韧只觉心口被什么堵上一般,哽得难受。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曾经,她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天上之月,哪怕后来被他抱入怀中,拥在枕边,也仿佛从来都不属于他。甚至连死,她也发下了“来世不复见”的誓言。
曾经的锥心之痛刻骨铭心,他以为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就不会奢求太多的。如今才知,他高估了自己。
她永远能准确地刺中他最脆弱之处。
赵韧的声音冷了下去:“你不信朕。”
朝朝一怔。
赵韧闭了闭眼,放开她,站了起来,冷冷开口:“如果朕只是要得到你的人,何须那般麻烦?”
朝朝垂眸:“陛下放心,我既嫁了陛下,花家自会效忠于您,一心一意。”
赵韧被她气笑了,正要说话,外面忽然响起叩击宫门之声,片刻后,谈德升的声音响起:“陛下,枢密使范大人求见,有紧急军情。”
赵韧吩咐:“让他去太极殿东堂等着,朕马上就去。”他又看了朝朝一眼,不再说什么,转身拂袖而去。
朝朝垂着眼,慢慢攥紧了手。
她很快知道出了什么事,广南西路节度使、宗室赵季田以“讨逆”之名,发动叛乱,自立为国。广南西路僻处岭南,山高皇帝远,补给不便,征讨艰难,前朝为是战是抚争论不休。最后还是赵韧拍板,调广南东路、荆湖南路大军就近征讨,又要从南方各路征调军粮。
大战在即,朝中气氛立时紧张起来。赵韧忙得脚不沾地,自那日后,一直宿在太极殿,没有踏进后宫半步。
恰逢徐太后见朝朝病愈,要将宫务移交给朝朝。宫务繁杂,朝朝一边熟悉情况,一边应付钟太妃掣肘,虽有笼烟几个帮手,也是心力交瘁,回到显阳殿经常累得倒头就睡,压根儿没有留意赵韧行踪。
一时宫中流言纷纷,两个当事人没有反应,徐太后先忍不住了。
她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得儿子成婚,结果新婚那日就出了事。儿媳妇醒来后,紧接着太上皇薨逝,第二天广南西路出事,儿子就不回显阳殿了。还是新婚的小夫妻呢,这叫什么事?
国事再重要,也不能冷落娇滴滴的新婚娘子啊。
徐太后劝赵韧,赵韧只说朝政繁忙。徐太后没法子,把朝朝叫去,面授机宜一番后,早早就把朝朝赶回了显阳殿。
朝朝这才惊觉,自从那日她惹怒赵韧,赵韧已经半个多月没回显阳殿了。
朝朝想到那日他的话,怔了半晌:赵韧的话中有太多未尽之意,叫她不敢多想。那日她用花家效忠之言岔开了去,但心里其实是明白的。
然而,帝王的恩情是最靠不住的,就算他现在待她一时喜爱,又能维系多久?她如今颜色正好,他自是百般优容。等她容颜不再那日,情淡爱弛,恩情不在,又情何以堪?
他实在贪心。她既嫁了他,自会视他为君,为夫,尽好自己的本分,可更多的,她给不起,也不敢给。
她心下微叹,想起徐太后的话,用过晚膳后,吩咐笼烟几个为她准备香汤沐浴。
沐浴过后,她换上迤逦垂地的大红洒金织锦缃裙,外罩藕色镶斓边天香锦长褙子,一头丝缎般的长发全部挽起,只插了几支珠花。
长眉细描,红唇点朱,小巧的耳垂上,璀璨的赤金镶南珠新月耳坠垂下长长的流苏,反射出细碎的光芒,如流波星芒,却只有一边。
笼烟诸人望着精心打扮过的朝朝,一时都失了呼吸。饶是她们见惯了朝朝的容色,也不由目眩神迷。
许久,笼烟才发出声音:“娘娘,你这耳坠另一只已经失了许久,怎么今儿又想起来戴了?”
朝朝笑了笑,朱唇微翘,眼波横流:“不好看吗?”
笼烟咽了下口水:“好看,太好看了。”
朝朝起身:“走吧。”笼烟忙带上先前备好的为赵韧新做的鞋袜跟上。
朝朝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把青玉簪也戴上。”既然要讨好他,自然要做全套。
吹墨不在,问雪应道:“奴婢这就去取。”打开放簪子的匣子,取出青玉簪来。蓦地,她手不知怎的一滑,青玉簪从她手中滑脱,坠落在地。
一声脆响,众目睽睽之下,簪子直接断成了两截。
问雪瞬间脸色惨白,扑通跪地:“奴婢该死。”
众人的脸色全变了。谁不知道,这青玉簪虽看着粗陋,却是陛下送给娘娘的生辰贺礼。笼烟又惊又怒:“怎么这么不小心!”
问雪冷汗涔涔,连连磕头,呜咽道:“奴婢该死。”不一会儿,额头已一片青肿。
朝朝制止她道:“罢了,你也是不小心。这许是天意。”缓步走到断了的簪子旁,弯腰捡起簪子。
笼烟白着脸,焦急道:“娘娘,现在该怎么办?”
朝朝看了看手中断成两截的青玉簪,心中也没底:“只能和陛下实话实说了。”这事瞒不过赵韧,还是自己老老实实先说了。他要罚,要生气,自己受着便是。
只是,偏偏这会儿断了。他原本就生着她的气,这会儿只怕雪上加霜。
问雪含泪:“奴婢罪该万死,有负娘娘厚爱。陛下若是因此怨怪娘娘,还请娘娘千万不要顾念奴婢,原是奴婢犯下大错。”
笼烟气恼:“你还敢说,你是娘娘从娘家带来的,娘娘岂能脱了干系?你不给娘娘长脸也就罢了,还犯下这种事,连累娘娘。”
问雪大哭:“笼烟姐姐,你打死我吧。我自知有罪,不敢求饶。”
笼烟恼怒地瞪了问雪一眼,吩咐左右:“把她先看起来。”
朝朝望着问雪涕泪交流的面容,磕得一片青肿的额头,心中叹了口气,温言吩咐:“好生看着,不要为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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