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夫人还病着,呼吸一急,呼哧声响亮,安静的殿内飘荡着她呼哧呼哧的声音。
薛妍穗抿唇望过去。
“老身……老眼昏花,看不清……”余夫人话语断断续续,抖得像寒风里飘落的枯叶,她站起身,颤巍巍的手不自觉的摸信纸,哪里是看不清,不愿相信罢了。
韩道辉看向薛贵妃,余氏的反应不言而明,这就是许淮亲笔手书,还有必要让她再看吗?
薛妍穗点了点头,既然都让余夫人看了,就让她彻底死心吧。
韩道辉皱着眉头任余氏抓了书信。
余夫人的喘气声越发的响,像旧了的风箱发出的绝望的声音,她老病交加,摇摇欲坠,“这是……是……是他的字。”
这个答案在预料之中,韩道辉深深皱着眉,要收起书信,余夫人苍老干瘦的手仍死死抓着。
“放手吧。”韩道辉没有什么恻隐之心,但他也不好对这个病重的老妇人下狠手扯开,何况还当着薛贵妃的面。
“娘娘,老身还是不信他会谋反。”余夫人紧抓着书信不撒手,哭声苍凉,“他不爱钱财,不爱美人,这些年他官职升得再高,吃穿上都不讲究,糙米吃得,麻衣穿得,他唯一的念想就是杀贼人、杀蛮夷,成为一个铁骨铮铮的英雄。”
韩道辉忍不住冷笑,“铁证如山,还不死心?狼子贼心所谋愈大,隐忍愈狠。”
余夫人浊泪滚滚,她心里还是不愿相信许淮谋反,他膝下没有一儿半女,他谋反图什么?
为了许家这些子侄,更是笑话,许郎身世尴尬,生来带罪,他待二郎他们好,是为了母亲临终的遗言,为了赎给她带来的罪,还不至于为了他们永世的富贵谋反。
但这封书信确实是他的字迹,她不会认错,巨大的悲痛撕扯着她,泪如泉涌。
这种仿似将一生的眼泪都流出来的悲伤,看上一眼都难受,就连韩道辉都在冷笑后扭了头不看她。
余夫人年老重病,身子骨本就虚弱,大悲大伤之下,倒在了地上,她仍拽着书信。
韩道辉手上一坠,连忙回过头,愕然发现书信被余氏的眼泪打湿了一块。
“放手吧。”韩道辉又说了一遍,余夫人闭着眼松了手。
这封书信是重要证物,被眼泪打湿了巴掌大一块,韩道辉眼皮直跳,用袖子轻擦,可纸张吸水,有些地方已经洇透了,他怕晕了的字糊了,聚精会神小心翼翼的擦,擦着擦着,他忽然瞪大了眼,太过震惊声音都劈了,“这是什么?”
薛妍穗让宫人扶起余夫人,突然听得他大喊,吓得抖了一下,“怎么了?”
“这书信不对。”韩道辉死死的盯着书信看了一阵,留下一句话,拔腿就跑。
韩道辉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承嘉殿,薛妍穗阻拦不及,书信不对,哪里不对你说啊。
“书信不对?”奄奄一息的余夫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暗淡的眼里有了神采,“娘娘,那书信有问题,对不对?”
薛妍穗双手重重一击,一腔被挑起了好奇心却不知后续抓心挠肝的烦躁。
“书信有问题,许郎没有谋反,他没有谋反。”余夫人像卸下一座山,挺直了伛偻的腰背。
听到余夫人直接得出结论,薛妍穗也没反驳,命宫人将她带到偏殿安置歇息。
过了半个多时辰,韩道辉终于回来了。
“娘娘,那封书信是伪造的,不是许将军所写。是有人诬告许将军谋反,陛下命暂封此事,请娘娘安抚余夫人,暂时不要透露此事。”韩道辉说道。
“如何伪造的?”薛妍穗忍不住问出来,余夫人都没有认出字迹,仿写之人的字迹能以假乱真,韩道辉又怎么发现不对的?
“字迹确是许将军的。”
薛妍穗疑惑之色更浓。
“字迹是许将军的,但书信不是许将军所写。”韩道辉如此这般解释了一遍,“应是许将军身边亲近之人收集了他的手书,剪下一些字,拼成了这封书信。”
“原来如此。”薛妍穗这才解了疑,“好精巧的心思。”
“心思确是阴诡,将这些字黏贴在一起,几乎□□无缝,看不出端倪。然余夫人眼泪滴在上面,洇透了纸,黏胶遇水黏性渐失,字迹歪斜,这才看出了不对。”韩道辉觉出不对,禀报了陛下,陛下将这封书信放入水盆,字字分散,这才识破。
“若非娘娘带余夫人入宫,还不知何时发现其中关窍。”韩道辉道。
“天意。”
薛妍穗进了偏殿,告知了余夫人。
“奸贼该死。”余夫人大骂奸贼,又哭又笑了一阵,情绪才稳定,欠身对薛贵妃道谢,“多亏了娘娘,老身才能看到这封书信,上天有眼,破了奸贼的伎俩。娘娘放心,老身知道轻重,谁都不会透露。”
余夫人出宫回府,她本就病着,又经历大悲大喜,情绪剧烈起伏,虚弱的身子骨承受不住,被人背进府的。
许江等着消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听到长嫂回府,急急去迎,待见到她气息奄奄的趴在婢女背上,眼睛高高肿起,心凉了半截。
许江以为余夫人进宫是求情的,不知她去辨认书信,这模样不像是有好消息,但他不死心,“长嫂,陛下是不是要饶过咱们?”
“站住,退后。”许江刚要走近背着余夫人婢女,两把长刀横在面前,两个凶神恶煞的男装婢子斥责,神情冷冰冰的,似乎只要他再跨前一步,就劈了他。
许江白着脸倒退好几步,他与长兄许淮不同,自小养得娇贵,不爱舞刀弄枪,许淮在西北征战,他在京里享受荣华富贵,见到这阵势,便唬住了。
“你们不是吾家婢子?”
“二郎君,”余夫人身边的婢子脸色一变,上前对着许江小声警告,“她们是宫里的人,招惹不起。”
“宫里的人?围了许府还不放心,要贴身监视。”许江心凉透了。
婢子同样惶惶不安,不过,她还挂念着病着的夫人,转身回去,一行人回了东院。
许江深一脚浅一脚的回了正院,他后悔了,他不该为了富贵攀附彭王,不该为了让得彭王信重扯长兄的旗号,甚至让笙郎伪造了封长兄的书信。长兄警告过他,不要和王公往来过密,他还嘲笑长兄傻,只会打仗,不会交际应酬。
是他傻,他若是听长兄的话,彭王谋反怎么会牵连到长兄,又怎么会连累到他?他不想死。
许江抱住笙郎,这个他近几年最喜爱最信任的人,“笙郎,我们不能这么稀里糊涂的死了,你说,我要是坦白长兄从来没有和彭王勾连,圣人会不会放过我们?”
笙郎敷衍的安慰了他几句,眼神不屑,这个没用的东西,他终于能摆脱了。
“郎君先缓缓神。”
笙郎让人上了酒菜。
谋反,十恶不赦,男丁十岁以上斩,许江满心恐惧,喝了两杯酒,呜呜痛哭。笙郎见状,命人将许江的妻妾子女都召来。
许江之妻恨他多姬妾娈童,不肯来,也不许膝下子女过去。一干姬妾大都携着儿子去了。
笙郎不见许江嫡出儿女,脸色阴沉,又让人去催。往日许江之妻没少受气,如今许家死到临头,她再不肯受笙郎的气,对着来催的婢子连打带骂,婢子顶着一脸血回来。笙郎只得作罢。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笙郎让许江的儿子们陪他饮酒。
“好,醉了就不愁了。”许江为了解愁,喝得烂醉如泥,儿子们为了陪他也都喝得晕乎乎,便都安置在了正院里。
晚上,不曾饮酒的姬妾忖度着酒劲该缓了,端了醒酒汤,进了许江的寝房,发现安安静静的,暗道今天真是不寻常,没听到如雷鼾声。
片刻后,一声尖叫响彻正院,“来人啊,郎君出事了。”
接二连三的尖叫声响起,“我的儿,来人啊,救救我的儿。”
许府哭声震天,左右邻舍听到动静,惊骇得魂飞魄散,许府可是让禁军围了,这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
薛府,薛成站在廊上,半边身子隐在浓稠夜色里,手指在虚空里比划了个死字。许淮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年若不是他举荐,哪里会有他今天?需要他报恩的时候,他却装傻充愣。
皇帝的身子骨竟然好转了,可他选了昌王,皇帝不会放过他们。薛成不肯坐以待毙,只能兵戈相向,京中禁军在皇帝手里,他安插进去的人起不了大用。逼反许淮,趁乱取势,再让昌王收服许淮,手里有了兵马,他们才有活命的机会。
薛成这些年安插了多处暗棋,布下重重杀阵,以许家满门性命为祭,就是为了逼许淮反。
“许淮,你该反了。”
当夜,许二郎携子服毒自尽,畏罪自杀的消息传进了宫。
皇帝披衣而起,紫宸殿燃起烛火,亮得如同白昼。
“张路平,传朕谕,宣禁军左右卫大将军入宫。”
“奴遵旨。”一个清秀宦官应声退下。
这个名叫张路平的宦官,是韩道辉一手带出来的,今日头一次当御前传谕的差。
韩道辉奉命去了西北,他是皇帝最宠信的内臣,朝中群臣尽知。皇帝给了他三道密旨,命中郎将伏宽一道,带两百精兵,星夜赶往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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