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贞看她一眼,忽然笑道:“你知道我气什么?”
自然是气戴申。戴申不肯尚主,吉贞这些日子嘴上不提,心里快气炸了。新竹心知肚明,半气半笑,敷衍道:“奴不知。”
吉贞欲言又止,轻轻哼了一声,把脸别开。
新竹道:“周里敦来问,殿下哪天得闲,要把画像完成。”
“不急。”吉贞随手抄起一本《太玄》,倚在榻上翻看。新竹见她看得入神,脸上表情逐渐平静下来,倒也暗暗称奇,大抵陇右与范阳,对她来说也无甚区别,都是要对她俯首称臣的陌生人罢了。
新竹盘算着,还想劝吉贞,“早些画完,早些了事……”
“早些画完,好送去范阳吗?”吉贞忍无可忍,将《太玄》倒扣在凭几上,她坐直身子冷冷睇视着新竹,“是固崇要你来做说客的?”
新竹嘴巴微张,震惊道:“殿下?”
“我若出降,你跟着我走吧。”吉贞冷笑着,目光上上下在新竹身上打量,“留在宫里和固崇鬼鬼祟祟,连帕子都被他拿出来招摇过市。这事落在太后耳朵里,你自己寻地方死去,别脏了我的地。”吉贞啐她一口,自觉耳朵发热,索性转过身去读书,眼不见为净。
新竹噗通跪在地上,默默流了半晌的泪,见吉贞不为所动,她羞愧至极,哭着说:“殿下,奴的阿耶阿娘年纪老迈,奴不愿去范阳……”
“当涂者升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在新竹的哭声中,吉贞默默吟诵。想了一会心事,她将书卷丢开,吩咐新竹道:“我改日要去大慈恩寺,你叫周里敦拿了卷轴,来寺里画吧。”
第6章 东风有信(六)
杨寂立在塔顶,捧着一盅蒸梨细嚼慢咽。
梨是上好的哀家梨,寺里自己用明炉烧的,浇了枣汁,甜入心扉。景是好景,初秋的风吹得人神清气爽,大慈恩寺被碧绿的浓荫遮掩着,隐隐露出一角飞檐斗拱。两株桂树,金黄的桂花拂过云阁蝉房,经楼法堂,落在钟鼓楼僧人的衣襟上。他们振一振袍袖,将桂花拂开,用尽全力去撞钟,嗡嗡的响声震得脚底下微微发颤。
人间胜景,温泌该来看一看。他想。
时候不早了,杨寂信步走下大雁塔,见塔下一群穿了襕衫的读书人,老的少的,神采飞扬,挤成一堆,中间那人正在墙上为众人提名。杨寂知道这些是新科进士,不免多看了几眼,没见着哪个特别出众的,他摇摇头。
住持和尚领着几个僧人过来,客客气气地请诸位士子离寺。
“过几日太后圣人与公主殿下们要来寺里礼佛,今夜开始封寺了,诸位回吧,等圣人礼佛事毕再来。”
杨寂眼睛一亮,拉着老和尚到一旁,问道:“老师父,不知清原公主来不来?”
老和尚重重皱纹下的眼皮耷拉着,摇头道:“贫僧不知。”
杨寂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小银锭,塞进老和尚手里,腆着脸笑道:“某是外乡人,想远远一观圣人凤仪,凤驾抵达那日,老师父能否放某进来一观呀?”
住持皱着一张老脸,毫不给面子,“圣人驾临,自有宫中的将士把守山门,便是只苍蝇也飞不进,贫僧不能放施主进来。”话是这么说,银子却拢进袖子里不肯还了。
杨寂恨得咬牙,看他一张枣核似的老脸,也不好骂,只好又讨了一盅蒸梨,便怏怏地离寺了。
走回留邸,正要跨门槛,背后一个人莽莽撞撞地冲过来,杨寂怀里的蒸梨险些打翻,他忙扶住门,回头一看,正是曹荇。杨寂没好气地骂道:“你急着投胎吗?”
曹荇一脸惊慌,顾不上跟他斗嘴,只嚷道:“祸事了祸事了!”不等杨寂问个究竟,他扯着杨寂的手臂,将他拉到书房,才把怀里的一封信丢给杨寂,喘着气道:“郡公的信,你看!”
杨寂满头雾水,将信取出,还未细看,不由地脸往后一仰——好似生怕温泌的唾沫喷到自己脸上。温泌这封信草草写就,怒气满满,大意是在骂杨寂眼瞎:戴申不要,你急着捧回来,你是把我当捡破烂的吗?戴申的烂摊子,让他自己收拾。
曹荇抹了一把脸,拍着桌子道:“我说准了吧?郡公不要,这可怎么办?”
杨寂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将怀里另一封信拿出来撂在曹荇面前,他说:“你自己看,这是我昨日收到郡公的信——信里分明对尚主一事十分赞同,难不成你那封是人伪造的?”
两人面面相觑,忙把两封信放在一起比对,确实都是温泌本人的字迹,只是一个话糙字草些,一个齐整文雅些。
曹荇道:“哎呀呀,你这份是先写的,我这封是后写的。可见郡公起先同意,后又反悔了。总之是不愿意就对了!”
杨寂哪肯干休,立即将信使叫来询问,这才搞清楚。曹荇的信是温泌先写的,交信使发出后隔了一日,温泌左思右想,改了主意,连忙又书了一封,叫人快马加鞭送至留邸,反倒比先头那一封早到了一日。
“果然如此!”杨寂哈哈一笑,得意地冲曹荇翘了翘下巴,“知郎君者,莫若我也。”
曹荇很看不惯他那嚣张的样子,然而得知温泌对尚主这事并无不可,也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两人又一笑,颇有种劫后余生之感。杨寂摇头道:“郎君么,样样都好,只是性子急躁了些。”
“年少气盛,情理之中。”曹荇绝不肯听人说温泌不是。
杨寂将两份信都收了起来,说道:“我今日到大慈恩寺,听闻不日太后要携几位公主往寺里去礼佛,兴许清原公主也去。你可有熟人,也放我进去瞧一瞧?”
“瞧什么?”
杨寂嘿嘿一笑,“瞧瞧清原公主是否貌若无盐,才令戴申宁肯被陛下降罪也不要娶她。”
曹荇乜他,“要真是,你待怎的?”
“真是的话……”杨寂作势叹气,然后对曹荇挤了挤眼,“吹了灯,都一样!劝郎君忍一忍,日后多纳几名美妾就是了。”说话间,外头仆从来报,说牛车已经备好,杨寂精神一振,叫人将榻下几箱金银送上车,要往冯家去了。
曹荇颇有些担忧地送他到门口,叮嘱道:“冯家是郎君嫡亲的娘舅,你说话须有些分寸,莫得罪了他们,回去公主必定要责难。”
杨寂闻言也愁眉苦脸,说道:“要不你去?”
曹荇忙摆摆手,“这伤阴骘的事,我做不来,还是你请吧。”
杨寂“嘁”一声,跳上车辕,走了几步,才想起怀里的蒸梨,又折回来塞给他,说道:“吃吧,好东西。“然后急匆匆地去了。
到了冯家,果不其然,杨寂那话一出口,冯父骂娘,冯母喊冤,闹得阖家鬼哭狼嚎,杨寂苦不堪言,被冯家仆从一顿乱棍打出家门,抱着脑袋逃出老远,这才稍稍喘口气,心里直呼倒霉。捂着脸走至北里,想要上去吃几杯酒止痛,抬头见那旗亭靠窗的位子上,两名年轻人正并着头说话,一个是郑元义,另一个却不认得。
杨寂心里一动,抬脚便往旗亭楼上去了。
郑元义与姚师望说的正起劲,听店家称杨寂拜见,他一时半会,也没想起来杨寂是哪个,只随意摆了摆手,仍旧和姚师望畅谈。
杨寂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他晾在一旁。便是在温泌帐下,武宁公主驾前,也没受过如此冷遇。他心中冷笑,也不出声,悄然立在旁边,却竖起耳朵听郑元义与姚师望说话。
倾听了片刻,他便忍不住要笑,原来这两个人在聊书法。姚师望口若悬河,说起诸家所长,传世名帖,真是如数家珍。郑元义频频点头,眼里却明显茫然了。半晌,他终于不耐烦,打断姚师望道:“我身边有名小黄门,想要教习他写字,不知该临哪个帖好?”
姚师望道:“不知这位中官多大年纪?”
“有七八岁,识好些字了。”
姚师望了然,说:“七八岁,那腕力是弱了些。”他随手拿起一只筷子,沾了茶水在桌子上点一点,示意给郑元义看,“初学者,多有临灵飞经的,鄙人倒觉的不好,灵飞经用笔如烟波缥缈,牵丝游絮,举重若轻,极难驾驭。中官不如教他临【玄秘塔】,柳体刚劲,极易入门。”
姚师望说的那些话,郑元义有大半是听不懂的,但柳体两个字却记得极牢。默默记诵数遍,他心领神会,笑问:“不知姚公临的何帖?”
姚公二字听得姚师望诚惶诚恐,又有些飘飘然,他说:“鄙人临的帖甚杂,行、草、隶、篆皆有涉猎。近来写飞白多些。”
杨寂心里一动,径自上前,接过姚师望的话说:“某自外乡来,听闻先帝尝好飞白,近些年京都已经不时兴了。如今因为徐相公主持春闱,士子文人都一概改书行楷了。”
郑元义扭头一看。因那日在留邸夜色深沉,他又醉眼朦胧,因此有一会竟没人出杨寂来。沉默片刻,才一拍桌子,笑道:“杨别驾!”请杨寂来上座。
姚师望原本听他是外乡人,颇有些看不上,忽见郑元义如此,忙堆笑,叉手对杨寂拜了一拜。三人各自落座,推杯换盏之后,姚师望酒意上头,有些得意忘形,自诩道:“行楷,那自然不在话下。在下书的行楷,便是相公本人,也看不出和他的有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