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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逞窈窕[第一部] (绣猫)


  徐采认为自己并不畏死,可要是连如厕都要别人背着来去,再扶着他,看着他把东西拿出来,这种屈辱是比死还让他难受。
  所以他宁可绝食,把自己饿死。
  绝食加重伤,昏昏沉沉中,他换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完全清醒时,像梦境一样,他发现自己仍旧在兴龙寺。身下是冰凉的竹榻,窗格透出一点光。榻边摆着一碗清水,一个蒸饼。
  他舔了舔起皮的嘴唇,没有碰饼和水,只是望着墙角的蛛丝发呆。
  掳他的人是韩约。韩约是温泌的人。他这两天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只听到只言片语,猜出来了韩约的身份,可是猜不透韩约准备拿他做什么。
  大不了一死!
  想到死这个字,他浑身汗毛直竖。随即又暗自摇头:韩约不会让他死的,否则怎么会千方百计地掳他?不肯让他死,那就是要逼他变节。他并不迂腐,可对文人而言,一旦变节,就毋宁死了。
  沙沙的脚步声隔窗传来。徐采侧耳聆听,足音虚浮散乱,是杂役。他气定神闲,闭上眼依旧装死。
  两名杂役推门而入,凑上前探了探鼻息,“没死。”他们互相嘀咕着,把蒸饼和水撤到一旁,一个下蹲,另一个把徐采上半身抬起来放在那人背上,摇摇晃晃往外走。
  经过走廊,穿过院子,到了殿后,他被送进当日设伏兵抓清原公主的厢房。厢房明显被清扫过了,有榻一张,案一条,案头置了笔墨纸砚,还有几扇屏风,当日被刀剑劈得七零八落,随时就要散架似的立在案后,把榻和案隔开。
  两名杂役一寻思,案后不是他能坐的,把人随手一丢,让他躺在地上,也不行。于是拖着徐采到了榻前,把他往榻上一放,再调整一下姿势,让他坐起来。笔墨纸砚往榻边一放,他们命令道:“韩将军命你写一篇檄文,要在阵前用来骂卢燧,最好能骂得老家伙吐血而亡。你快快动笔吧,晚上将军回来要看。”
  徐采靠着斑驳的墙壁,闭目养神。
  “不写?”小兵故作凶狠,“不写砍了你的手。”
  徐采脸色淡然,意思很清楚: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两名小兵无计可施,骂骂咧咧地去了。徐采独自躺在榻上,他知道韩约晚上就要回来了,想抓紧时间睡一觉,到时候有精力和韩约周旋。可腿上的伤口开始阵阵作痛,肚子里又被饥火闹得肠胃一齐作乱。咬牙忍到夜幕初降,韩约还没回来,外头萧萧的山风拍打着林叶,仿佛龙吟。
  晋阳伏汛将至了吧。他突然想到此事,不禁凝神去听外头的风声,是否夹杂了雨水。人有一失,必有一得。徐采的目力极弱,夜间不能视物,可耳朵却尤其的好用。
  专心听起风声,他竟然睡着了。
  夜半时,徐采猛然醒转。耳畔有窸窣的响动,还有脚步轻轻移动。隔着屏风破裂的缝隙看不清晰,徐采脑袋转个方向,看向墙壁上的投影,来人身形很纤细,穿着短衫,长裙,半臂,浓密的长发挽成双鬟,垂在耳边,别无它饰。
  是个年轻的女人。
  徐采有些惊讶地想。仿佛有所感应,屏风外的人侧了一下脸,很长的睫毛投影在墙上,像蝶翼般扇动了一下。
  徐采纹丝不动,躺在榻上,脑子飞快地转着。此时、此地,他能想到的不过两种可能,一者,来人是韩约宠爱的侍婢,所以才得以随军,还能擅入韩约的公房,二者,是韩约派来色|诱他的伎女。
  徐采张了张嘴。几天没喝水,他的嗓子眼像被堵死了,发出难听的嘶鸣声,怒斥的声势就显得没有那么足了,“出去。”
  如果是韩约的侍婢,听到屏风后有人,必定惊慌失措,急忙退避。
  显然来人不是韩约的侍婢。她丝毫没有被吓到,只是有些诧异,丢下笔,她慢慢起身,回过头来。
  徐采心里有底了,胆气愈胜。动弹不得,他把身旁的砚台丢过去,砸在屏风上。破屏风苟延残喘地晃了晃,“咔啦”一声散了架。
  这个女人举着烛台,飞快躲来,看着屏风倒在面前,她先是一怒,随即将烛台举起来,在徐采身上一照,旋而镇定下来,她从榻上这个半瘫子的尊容猜出了他的来历,“徐采。”
  徐采没打算受她的色|诱,也不想把被俘的屈辱和愤怒发泄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可惜他没挨过饿,不知道人饿到极点,很容易气急败坏,胡搅蛮缠。胳膊撑着半身坐了起来,他借着灯光努力辨认了一下,只看出是一个很玲珑的身段,被拢在一团光晕之中,大概也是不丑的。
  那声冷淡的“徐采”引来他尖酸的嘲讽,“你的声音太难听。北里的娘子们,说话像唱歌一样,嗓音比蜜还甜。”
  骂她跋扈或奢靡可以,批评她丑或者声音难听,是决计不可以。吉贞怒极,冷冷地说:“想念北里的女人?等你被押送回京,断头台上,自然有无数的乐伎歌女为你送行。”
  “哦?”徐采想象了一下在仙乐齐鸣的时刻看到最后一抹天光,似乎也有种凄艳的情致,很应该被世人用诗词传颂来纪念,他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那样想必也不错。”
  这么一想,死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死犹不怕,色|诱又有何惧?他瞬间释然了,指使吉贞道:“你拿砚台来替我磨墨。”
  对着这么个半瘫子,吉贞的威严也减半了,“你要替韩约写檄文?”
  对韩约直呼其名?他心生疑窦,对吉贞的问题却未置可否,只催促她,“快些磨墨,我念,你写。”
  他死到临头,诗兴大发,吉贞却当他真要写檄文,倒没顾得上追究他犯上之罪。刚才她伏案写信,写到一半,笔墨都是现成的。展开一张细绢,她提起笔来,静待下文。
  徐采坐在榻上,望着外头漆黑的夜色,踌躇片刻,却问:“你可会弹箜篌?”
  “不会。”
  “琵琶?”
  “不会。”
  “怎么什么都不会?”这样怎么做伎女?恐怕脸生的很美吧。乐坊中也不乏这样不学无术,徒有其表的伎女。徐采转过头来,定睛端详吉贞的面容,模模糊糊的,他感觉她的眉目很娟秀端丽。他想起了在京都的少年时光,夜宴狎妓,他因为看不清,从不在乎怀里的人美不美,只看重她歌声是否婉转,乐器弹得是否熟练。
  “你应该学箜篌,琵琶也好,”他不无遗憾地说,“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这样的诗句,没有仙乐来配,就像好菜却缺美酒,美人却生了一副老鸹嗓子……”
  吉贞把笔往他怀里一丢,墨汁溅了徐采一脸。她的嗓音轻泠泠的,“你自己写。”
  徐采一愣,抹了一把脸,墨汁涂得半边脸黑,半边脸白,滑稽极了。他竭力隐忍着怒气,说:“我看不见。”
  吉贞这才正眼看向他的脸,“你是瞎子?”
  “半瞎。”徐采很坦然,“我生来就是雀盲眼,跟貉子似的,所以我父亲给我起名叫做狸奴。”还怕被别人利用他的隐疾构陷他,才把他远远发落去了陇右。
  这一死,只遗憾父仇难报了。他眼里有点淡淡悒郁。
  徐采不仅夜盲像貉子,连眼睛也像,不能视物,却有明亮的水波荡漾,是深邃多情的一双凤眸。
  吉贞把笔重新拾起来,“你念吧。”
  徐采被她这一打岔,却没了诗兴,“算了,不写了。”没等吉贞发火,他眼睛一亮,指着案头问道:“娘子,那里是一盏茶吗?我闻到了茶香。”
  吉贞把杯盖拿起来,让茶香飘得更远一点。这是她来时叫桃符替温泌煮的茶,温泌迟迟不归,茶已经冷了。她拿起茶杯晃了晃,有心要把茶水浇到这个有眼无珠的混账头上,却见半瘫子那一双眼睛,渴望地盯着茶瓯,脑袋从左转到右。
  吉贞简直有点同情他了,“不是扬子江的水,也非蒙顶山的茶,你喝得?”他眼巴巴的样子,可笑极了。
  徐采全神贯注盯着茶瓯,忙不迭点头。
  吉贞把茶瓯送上前,他如遇救星,顷刻间将一盏茶饮尽,问道:“娘子,还有吗?”吉贞接连递给他几瓯,都被他一饮而尽。喉头的焦渴略有缓解,他轻轻吁口气,对吉贞拱了拱手,真诚地道谢,“多谢娘子。某死而无憾。”
  吉贞放下茶瓯,擎着烛台,走到门口。她离去的身影,像衣阙翩翩的仙人,御光而去。徐采在黑暗中坐在榻上,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终于按捺不住,又轻轻唤了一声,“娘子。”
  “干什么?”吉贞回过头,觉得这个人有点麻烦。
  徐采极力表现得很客气,很自然,“在下不良于行,娘子能不能扶在下到院子里?”
  吉贞自然不会去扶他。从院子里捡了一截枯木丢给徐采,她大发慈悲地说:“你自己拄着走吧。我替你领路。”
  这样也好。徐采慢慢抬腿,钻心的疼侵入五脏六腑,他脸色都变了,死死咬着唇,抖抖索索挪到榻边,扶着枯木起身。一下没站起来,摔在地上。吉贞没有回头,等他狼狈万分地重新爬起来,拄着枯木,满头大汗地蹦到身后,吉贞才抬起脚,无声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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