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住住心事重重地回了戴申的私邸。
戴申平日多居住在衙署后堂,最近军务繁忙,更不会来私邸了。诺大的宅子,除了奴仆在各自忙碌,其余半点声响也没有。
越是安静,她越是烦躁,在床上翻来覆去,毫无睡意。最后捂着小腹靠坐起来,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婢女莱儿闻声进来,见秦住住脸色惨白,忙伺候她换过衣裳,说:“娘子每次来癸水都这样,是气血不足。应该找医官开几副药,好好调理一下。“
秦住住见她抱着衣裳要出门,忽然叫住她,说:“你别急着走,在这里陪我说话吧。”
莱儿走回来,坐在床边,疑惑地看着秦住住。秦住住张望着四周,说:“这宅子里平日都这么冷清?”
莱儿道:“娘子和郎君鲜少回来,因此冷清了些。”抱着那堆衣裳,她瞧着秦住住的脸色,暗示说:“若是有个小郎君,小娘子,就热闹了。”
秦住住自视甚高,平日是不屑和莱儿这样的婢女推心置腹的,今天被戴度一番冷嘲热讽,失魂落魄,莱儿的话正触动了心事,她强笑了一下,说:“是,我也想呢。”随即意识到这话里有些怨气,唯恐莱儿要联想,她忙坐起身,指使莱儿道:“这府里的医官不善女科,你去外头请个大夫回来,我要调理调理。”
到夜里,戴申回家,知道秦住住微恙,也没吵她,自己在灯下读书。秦住住起身后,见戴申捏着一卷书,眼睛却望着灯发呆。她用手在戴申眼前晃了晃,半晌后,戴申才回过神来,握住她的手回首一望。
“今天几位将军怎么说?”秦住住被戴申拉着手,在他身侧坐下。
戴申在秦住住面前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他手臂往桌上一撑,正色道:“有说要先攻京都的。自陇右到京都,挥兵直下,少有阻碍,京都禁军不过寥寥两三万人,有望攻克。也有称应先占河东的。温泌的人马有半数陈列河东,南下可入潼关,北上可破朔方。一旦我军寇关,朝廷必定会向温泌借兵,到时候从后方拦截,怕主力被迫蜷缩在朔方、河东两道,南北夹击,反受其害。”
秦住住对行军打仗也是一知半解,闻言便追问:“郎君怎么想的?”
戴申剪了剪灯花,没有回答她。
他倏的感觉孤独和无力。如果是父亲在世,会不会也像他这样,陷入进退不得的境地?檄文传得有些轻率了,他心里想。
然而和处月部一战,收编了不少番兵,养不起的兵要生事,趁势南下,又恰逢其会。
下意识地隔衣按了按肋边的旧伤,他有些赌气似的,对秦住住说:“今天大兄来,想辞去判官一职,退守灵武。”停了停,他苦笑道:“原来今日大兄已经将阿嫂,两个侄儿侄女都送走了。”
秦住住猛然坐起身来,连声道:“送去哪里了?”
戴申摇头,“大兄不肯说。”
秦住住道:“郎君要派人速将她们追回来!”
戴申整整一下午都在为这事烦恼,被秦住住疾言厉色地一喊,他皱起眉来,说:“难道我要扣留大兄的家人为质吗?他怕我兵败连累到家人,因此极力要和我撇开干系,并没有因此要投靠朝廷与我为敌。”
秦住住对戴申这种妇人之仁坚决不同苟同,她也提高了声音,“大郎君怕是真将庭郎送往京都了。当初清原公主来凉州,与大郎君私下交谈许久,又把庭郎骗走,肯定是要共谋害你,他早不当你做弟弟,你还当他是阿兄?他要去灵武,你也答应了?”
戴申眉头越皱越紧,秦住住的呵斥没有将他唤醒,反而令他更加烦躁。他大声道:“不错,我答应了。”
秦住住怒视他片刻,突然身子急转,便要往外奔去。
戴申扯住她的胳膊,“你做什么?”
秦住住跺脚道:“我要找人去拦截大郎君。”
“不许!”戴申断喝一声。
秦住住被戴申宠爱,从不怕他,一把将他手甩开,还要出门。
戴申一脚将门踢上,秦住住被他的力道震得手腕发麻,她捂着手腕,难以置信地回视着戴申,见他咬牙切齿,一双浓眉下,眸子里怒火隐隐。秦住住心里跳了跳,又不肯服输,低下头嘀咕一句:“妇人之仁,优柔寡断。”
“住住,”换成别人,早被戴申一巴掌打出去了。秦住住不同,戴度一走,她是他唯一相信的人。戴申目光沉沉地对秦住住道:“天下不是只有你聪明,你知道的,我也知道,有些事情,不必说的那样明。”
秦住住一怔。许久,眼里的疑惑慢慢消散。她以一副温柔的姿态,走到床边,将戴申的脑袋揽在怀里,轻轻按着他的太阳穴,她轻声说:“我知道,是我失言了。”
戴申在她怀里闭上眼睛,声音是低微的、无助的,“我只有你了。”
秦住住手停在戴申脸上,两人安静地依偎着。秦住住犹豫很久,不忍心打破这难得的静谧,然而戴度的话令她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她说:“郎君,你为什么让徐采在檄文里写,与温泌有夺妻之恨?”她停了停,很不甘心道:“你和她……”她不肯提清原公主的名字,“只有婚约,并未成礼。”
戴申的懦弱只是一瞬的。他随即起身,离开了秦住住,一面将外袍穿回去,打算夤夜返回衙署。对秦住住的问题,他只是随口一答,“徐采有意这样写的,不这样写,如何唤起将士义愤?”
秦住住追了他一步,问道:“那如果我军得胜,朝廷要将她改嫁陇右呢?”
戴申将匕首别进靴筒,起身瞥了秦住住一眼,他沉吟着——其实心里早将这个可能性想过了,也早有了主意,但还是要装作一副勉强的样子,“迎她来陇右待几年,再寻机和离就是了。”他转过身来,摸着秦住住苍白冰凉的脸,字斟句酌道:“住住,我并不在乎门第贵贱,在我心里,此生只有你一个妻子。”
秦住住泪盈于睫,怕戴申察觉到自己脸上控制不住的怨怒,她轻轻靠在戴申怀里,将脸贴在他胸前,声音凄凄哀哀的,“我们要个小郎君吧,你后继有人,不用再为庭郎和大郎君的事伤心。”
戴申并没有欢欣雀跃,只是沉默着。秦住住一颗心提起来,屏住呼吸等他回答。
他将下颌搁在她发顶,想了一会,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第22章 沙雁争飞(二)
戴申传檄天下,河东诸郡县已经悄然地骚动起来,三镇节度使治所所在的范阳却平静如昔。四月末的时候,衙署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一位是常驻京都的奏事官曹荇,另一位和曹荇结伴而来,是个寒酸腼腆的末流小官。
曹荇自然是宾至如归,和众人寒暄毕,特来拜见温泌,眼睛还在人群里寻找:“杨寂去哪里了?”
“回老家探亲去了。”温泌随口一答,余光见那小官半点没有京都人的风姿,束手束脚地立在角落,一双贼眼却净在自己身上打转。温泌索性转过身,大喇喇地对他点点头。
那小官被提醒了,意识到自己盯着人家太久,他面上一热,忙叉手道:“驸马,臣秘书校书郎周里敦,奉皇帝陛下诏赴河东观察使幕,襄理征兵事宜。”
不叫使君叫驸马,温泌一听就明白了。这人是宫里当值的,兴许还和吉贞很熟。怪不得那样傻里傻气地看自己。
诚心要刁难一下这个京城来的老实人,温泌“哦”一声,将曹荇肩膀一揽,手一挥,对众人道:“今晚都别走,替曹荇接风洗尘去。”却独把周里敦晾在一边,不冷不热地说:“郎中要赴河东,还是速速启程吧,别耽误了。”
才说了一句话就要赶人走,周里敦原本还有颗暗含期许的心顿时凉了,看温泌便有点不顺眼。他站着不肯动,耍赖似的说:“臣奉召而来,有军务要与驸马请教。”
“现在?”温泌看了看天色。
“是。”周里敦低着头道。
温泌盯着周里敦的后脑勺琢磨。
这人木呆呆,可态度已经很明显了。陇右和京城相距不过咫尺,皇帝和太后怕戴申随时要挥兵南下,怕自戴申传檄之后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所以这会才猴急猴急地派了这个周里敦来。
禁中兵力空虚,可见一斑。
周里敦越着急,温泌越不急。他懒懒地舒展了一下筋骨,给周里敦也顺手安排了,“你不急?那也住一夜,今晚替你和曹荇两个一起接风,不醉不归。”
周里敦向来谨慎自持,哪习惯这样动辄勾肩搭背的作风?怕温泌也要来拉自己,他吓得往角落里一缩,谦辞道:“臣不会吃酒。”
人群里响起几声低笑。
周里敦有些尴尬。他声音越发低了,迫不得已,嗫嚅了一句,“臣想去拜见清原公主。”
温泌的手还在曹荇肩头,闻言,他扬起的嘴角落了下来,锋利的目光剜了周里敦一下。
周里敦顿觉芒刺在背。宫里的人,不管心里怎么想,目光都是隐晦的,温和客气的,偶尔窥伺他人,哪像这样,直勾勾毫不避讳,心怀鬼胎的倒成了自己。原本心里是坦荡荡的,他却不争气地红了脸,画蛇添足道:“陛下有信,命臣转呈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