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后半夜,赵常乐累的不行,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她梦见了父王。
父王的王位是造反得到的,所以国内零零星星一直有人打着姬姓的名号造反。
有一次的造反声势比较大,父王就御驾亲征平叛。三个月后,他大胜归来。
赵常乐不知怎的,那一次忽然对打仗产生了兴趣,便缠着父王讲故事。
父王因为大胜,又喝了酒,上了兴头,便绘声绘色的开始描绘战场的画面。
“攻城最难。先要把云梯搭上城墙,然后命令士兵顺着梯子爬城。可城头的守军拼命抵抗,守城的方法很多,最有用的还是浇开水。一锅一锅的开水往下泼,那些爬云梯的士兵被水浇到,立刻就皮开肉绽,摔下城墙。笑儿啊,父王这次牺牲了好多士兵,才平了那个叛乱!”
说起这次战争,父王非常得意。
可赵常乐听得皱眉,便问,“那些被烫到的士兵怎么办?”
父王醉意上头,愣了愣,“怎么办?肯定死了。不被摔死,浑身烫伤也治不好的。”
她又问,“那些人的家人怎么办?”
父王有点不耐烦了,“战死沙场,会发抚恤金的,”
她还是不依不饶,“赔多少钱?”
父王挥手,“左不过是几十吊钱,行了,别吵我了。父王要睡了,你出去玩去。”
赵常乐被推出了宫殿大门。
她站在门口,懵懵懂懂地就问身边的傅姆,“几十吊钱是不是很多?”
正巧她发饰歪了,傅姆一边帮她重簪,一边笑道,“几十吊?连公主头上戴的一颗珍珠都买不起。”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人命的低贱。
原来一个为国战死的士兵,连公主头上的一颗珍珠都比不过。
她连忙把发饰摘了下来,觉得自己戴着的都是那些士兵的冤魂。
还有这富丽堂皇的赵王宫,每日的琼浆玉露,山珍海味,好像都变成了那些士兵的血肉。他们的脸被烫的面目全非,在王宫的每个角落里哀嚎着,伸出血淋淋的双手。
他们哀嚎着,从每一寸土地里爬出来,浑身是血,死死盯着她,盯着她头上和耳朵上的珍珠首饰。
他们扑过来,把她一寸一寸的撕碎……
“阿乐,阿乐,醒醒!”
赵常乐被人晃醒,她睁开眼,看到丹河。
丹河一脸关切,
“你做噩梦了?一直尖叫,吓死我了。”
赵常乐喘着气,囫囵点了点头,“做了个噩梦。”
她重新闭上眼,侧身紧紧将身体蜷缩起来。
梦里那些浑身是血的人朝她扑过来,撕咬她,踢打她。他们的命,比她头上的一颗珍珠还便宜,可他们的力量,却让赵常乐无从反抗。
她浑身颤抖,只觉得自己从前十八年的世界全都坍塌了。
可她没有时间能自怜,不多时丹河就叫她起床,是干活的时候了。
今天赵常乐格外勤勉,学会了如何打井水之后,她不用丹河吩咐,自己就打了满满一桶。
虽然那一桶水对她而言还是太重了,可她咬着牙,一步一步挪了回去。
扫地的时候,她也不用丹河多说,立刻埋头苦干起来。
丹河看赵常乐,竟觉得宁伯给自己分配的人还不赖——虽然什么都不会干,但态度好,愿意学,这就够了。
赵常乐无暇多想,她只是低着头,一下一下的扫地,双手紧紧的攥着扫帚,指节都青了,可她都不愿意放松,不愿休息片刻,更不敢休息片刻。
她但凡闲下来一会儿,脑子就不由自主的乱想。
从前戴过的首饰,吃过的珍馐,那都是她最享受的生活,可如今却忽然变了——
珍馐是血肉,首饰是白骨,尸山血海,上面供着她一个公主。
杨错屠戮赵王宫,那些百姓说不定有多开心。
赵常乐紧紧握着扫帚,拼命扫地,仿佛这样才能把昨夜那可怕的梦驱散开来。
就这样低头一寸一寸地扫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只觉得头顶的太阳越来越晒,而眼前的地面是明晃晃一片光,她一瞬间甚至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觉得眩晕。
赵常乐猜自己怕是被晒过头了,再加上昨夜没睡好,今天可能不大舒服。
她正想找个阴凉地方歇一会,却忽然听到有人的脚步声。
她抬起眼,看到杨错正往这边走过来。
他还是惯穿的白袍,不知怎的,今日在太阳底下,赵常乐只觉得他的白袍仿佛反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赵常乐连忙低下头来,像一个最普通的奴仆一样,在主人经过时绝不能抬头看。
可低下头时,地面上的阳光却晃进眼睛里,晃的她眼前发黑又发白。
她紧紧握住手中的扫帚,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这才没让她晕过去。
她只希望杨错快点走过去,这样她就可以躲在假山石后的阴凉处休息一下了。
可谁知那身白袍经过时,却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杨错站在赵常乐面前。
他眼力很好,只消一眼,他就能认出见过的人。
纵然面前的人换掉了那身暴露的风尘衣服,如今只穿着一件褐色的葛布衣,头发低低挽着,与府中任何一个粗使仆役没有区别,可杨错还是一眼就能认出她来。
她虽低着头,好似是一副谦恭模样。可偏偏脊背挺得笔直,决然不同于一般奴仆那种卑躬屈膝的模样。
像是婷婷荷叶的杆,又像是一柄容易折断的剑。显出一种脆弱却又顽强的风骨来。
好晒啊……
赵常乐心里只有这句话。
杨错是不是打算晒死她,能不能快点移开尊步,好让她乘个凉啊。
她只觉得身上一层一层出冷汗,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靠扫帚支撑。
幸好杨错只在她面前停留了片刻,他一句话都不说,转身就朝藏书楼的方向走去。
赵常乐松了一口气,放开手中扫帚,想找个乘凉的地方。
可她才迈了第一步,却觉得脚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然后眼前一黑,便彻底晕了过去。
第17章
富丽堂皇的赵王宫,此时却遍地都是鲜血。
赵常乐脚步虚浮,踉跄的走着。
她一身华丽宫装,长长的裙摆上绣满了金线,缀满了珍珠,随着她的脚步,裙裾掠过地上一具又一具的尸体。
那些尸体好奇怪。
有的人是绫罗绸缎的皇亲国戚,有的人却是衣不蔽体的乡野贱民。
他们的尸体躺在一起,不分贵贱。
忽然之间,他们都睁开了眼睛。
那些绫罗绸缎的宗亲死死盯着她,声音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公主,报仇……”
他们声音嘶哑,“公主,报仇!”
赵常乐被吓得后退,可脚踝却被一双如皮包骨的脏手抓住。
那双手属于贱民。
那双手紧紧抓住她,死死拉扯着她鞋上的珍珠,“你们活该……”
他说,“你们死了活该!”
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却都在撕扯着她,仿佛硬生生要将她撕成两半。
赵常乐尖叫一声,再也承受不住,她脱掉华丽的宫装外袍,甩掉鞋子,夺命狂奔……
“父王救我!”
她一边跑,一边哭喊,可偌大宫殿,只有她一个活人。
那些手还不放过她,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抓住她的衣服,他们让她报仇,又或者让她偿命。
一只手抓住了她宫装的裙摆,赵常乐猛然扑倒在地——
“父王救我!”
**
赵常乐猛然惊醒。
入目是高及房梁的书架,书架上层层叠叠,不知摆着多少竹简。
有风从打开的窗户中吹进来,带着不远处小小湖泊的水汽,让赵常乐冷静了下来。
方才只是一场梦。
这是哪里?
赵常乐从噩梦中惊醒,犹有些迷蒙,睁大眼睛又看了看这满墙满室的书架,才慢慢反应过来
——这是杨错的藏书阁。
她负责洒扫的小花园同藏书阁离得近,都在第三进院落里。
而方才她……
赵常乐一下子记起来刚才的事情——她被太阳晒懵了,一下子晕过去,当时周围无人,只有杨错经过。
然后……然后醒来她就在藏书阁里躺着。
莫不是杨错把她抱过来的?
一念及此,赵常乐连忙从地上跳起来,嫌恶的拍了拍自己浑身上下,仿佛被他抱过是一件极肮脏的事情。
可她毕竟刚中暑,此时仍有些晕,连忙扶住书架才没倒下去。
藏书阁有两层,六间开阔,赵常乐方才就是躺在一层的地面上,地面是光滑的水磨石,躺上去十分清凉,所以她的暑意解的很快。
右侧一角是木质楼梯,可通藏书阁二层。
赵常乐站在满室竹简里,想,杨错呢?
他一定在藏书阁里,既然不在一层,那就是在二层。
赵常乐心里陡然一跳。
她环顾一圈,只见藏书阁一层并无任何奴仆,又将脑袋探出窗外看了一圈,也没看到什么奴仆。
杨错喜静,更是不喜欢别人近身伺候,他自理能力又强。不像赵常乐,昔年做公主时,若是没有侍女,她连衣服都不会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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