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一时间只有沈凤璋清越有力的声音在回荡,“《周律》有规定,诸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
沈凤璋将这条律法一抬出来,别说世家了,堂上其他人都有些站不住。这年头,谁没有一时火气上来,打死过几个奴仆。那些卖身为奴的仆从在大多数主人眼中,都如同猪狗一般,卑微如草芥,就算打死了也没什么事。
沈凤璋当然察觉到她说出这些话后,堂上气氛的变化,多少人忍不住朝她投来惊诧、仇视的目光。众人的反应都在她预料之中,她心中微微一笑,面上沉稳,继续说道:“据臣了解,那些被打死的奴仆,大多罪不至死。而那些打死奴仆的主人,也从未报过官。”
“陛下,这条律法是太祖当年亲自拟定,这些年来有所荒废。臣以为,如今该好好清算一下触犯这条律法之人才是!”
当今至尊高坐上首,堂上所有人脸上反应表情尽收眼底,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前几排,那些世家老狐狸。他看着那几个平日里总是端着架子,气定神闲模样的老狐狸脸上微微变色,心里痛快不已。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阿璋小小年纪,竟然能让这些老家伙感到棘手。当今至尊忍不住在心里大笑,他实在太满意沈凤璋了。
当今至尊也知道不能把这些人逼得太紧。他没有当堂就说这件事该如何判,而是暂时延后再以。
下朝后,沈凤璋刚从朝堂里走出来,就被人喊住了。喊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袁氏九郎。
袁氏九郎今年在开年时出仕,六品起家官,是世家子出仕一贯走的路子。
哪怕沈凤璋如今在朝堂上的地位已经远远高过自己,但袁九郎仍忘不了她当初追在他们几人身后,百般讨好,谄媚奉承的模样。他看着沈凤璋,有股气郁积在心头。
“沈凤璋,你别太放肆了!”他压低声音,朝沈凤璋冷声怒道。
面对袁九郎的怒意,沈凤璋神情不变,脸上依旧一派平静。她微微转头看向袁九郎,眉梢轻轻上挑,一言不发,那股子蔑视却从她俊朗的眉梢眼角流泻出来。
袁九郎心头怒气更盛,他狠狠咬了咬牙,“你以为你翻出打杀奴仆一事,就能稳赢吗?!你敢说你自己,你们沈府,从来没有打杀过奴仆?!”
听到这话,沈凤璋终于忍不住轻笑起来,“我既然敢提出来,我沈家当然是干干净净的。你若是不放心,大可来查。”
就算不干净,也早就被她收拾干净了。更何况,沈家原本主人就少,虞氏和老夫人都不会打杀下仆,郑氏手段高超,也不会如此简单粗暴。其他人还没那个胆子。
她穿过来之后,杀鸡儆猴那次收拾下仆,也都是命人送去交由官府处置。
袁九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看着沈凤璋的眼睛,几乎都要发红了。
沈凤璋却没有再搭理他,她慢条斯理整理了一下腰间佩玉,如闲庭漫步一般朝外走去。
“沈大人留步!”
宫中内侍小跑着拦住沈凤璋,语气恭恭敬敬,“沈大人,陛下有请。”
见内侍对着沈凤璋毕恭毕敬,却全然无视自己的存在。哪怕袁九郎自矜世家出身,对皇家不怎么看得上眼,也不得不承认心里极为不快!
当今至尊给了世家几天时间擦干净屁股,但不等于他会彻底放过所有人。如谢氏、王氏等豪门大族,当然能够在与当今至尊的博弈中全身而退,但一些二等世家却被沈凤璋查了个底朝天。
穿着一身玄色绣金虎延尉官服的沈凤璋,带着一本尚未彻底修订完成的《周律疏议》以及百余名卫兵,从这家查到那家。
但凡犯了事的,不论男女,沈凤璋半点不曾姑息,全都被拖出来杖刑。
那些往日高贵优雅的贵妇,此刻当着众人的面被杖刑,脸都丢尽了,个个羞愤欲死。
沈凤璋其实还算是仁慈了。如果犯事的是男主人,她直接当场就命卫兵抓起来行刑,如果犯事的是女主人,她则是让专门的婆子在内院行刑。
她这是考虑到,那些世家主母们心高气傲脸皮薄,当着所有人的面行刑,恐怕杖刑一结束,人就要上吊自尽了。
苍穹辽阔,天幕碧蓝,立在天穹之下的玄衣郎君微微昂首眺望远方,神情淡淡。身后庭院传来阵阵哭天抢地的声音,却仿佛声声都不曾入耳。
趴在长条凳上,惨遭杖刑的中年男人无意间望到这一幕,心头痛恨,又生出无限惧意。
……
沈凤璋清算完这些小世家时,已经是六月初了。
她这回在建康闹得满城风雨,好处不少。
首先是狠狠打击世家,称了当今至尊的意。当今至尊向来大方,这回又给她加官进爵了。她本就是郡公,第一品爵,爵位上升无可升,当今至尊便给她加了食邑一千五百户。加上她原先就有的三千户,如今一共有四千五百户食邑,这个食邑数量,大周立朝百年,都是头一回有。
其次,之前那些蠢蠢欲动,想要和沈家结亲的人家,经此一役,全都打消了念头。见识过她带着人闯入府中,粗暴蛮横把人架起来打的模样,如今完全没有小娘子敢再嫁给她。
曾经那些站在街道两旁偷看的娘子们,也全都消失干净。
沈老夫人叹息遗憾不已,沈凤璋自己倒是满意得很。
不过,后患也有不少。
自从清算完最后一家,沈凤璋每次出门,或者是从廷尉府或是五兵尚书衙门回府,身边全都要跟着人。
早在执行刑法之前,她就知道自己这回势必要得罪许多人,要被很多人恨到骨子里。之前那杯毒茶,犹在眼前。她可不想自己还没走完剧情,就中途因为这些事失败。
这天,沈凤璋带着刘温昌从廷尉府出来,打算回府。她刚想朝自家牛车走去,就见一名仆从突然拦住她的去路。
“沈郎君,我家郎主有请。”
如今直接称呼沈凤璋郎君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大多数人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要恭恭敬敬喊沈凤璋一声沈大人。
沈凤璋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仆从,听到“我家郎主”那四个字,脑中蓦地浮现出之前收到的那封信。
想起那封言辞不善的信,想到原主记忆的缺失,沈凤璋不禁对对方口中的“郎主”生出几分好奇来。
“带我过去。”
那名仆从没有动,而是朝沈凤璋道:“我家郎主只请沈郎君一人过去。”
“放肆!”
刘温昌最近同样非常担心沈凤璋的安全,听到这话,他顿时厉喝一声,急忙转头看向沈凤璋,就怕沈凤璋要孤身犯险。
好在,郎主脸上并未显露这样的想法。
沈凤璋当然不会同意一个人过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她虽非君子,但也惜命得很。更何况,自从她走上仕途,已经很久没人敢用这样理所当然的命令语气对她说话了。
沈凤璋冷笑一声,“现在是你家郎主要见我。回去告诉你家郎主,要想见我,后日午时在会真楼等着!”
话音一落,她径直甩袖离去。
第64章
沈凤璋虽然好奇送信人的身份, 但也并未将对方太放在心上。
到了约好那天,沈凤璋中午离开廷尉府时,已经是快到午时了。她不慌不忙,从容淡定地收拾好东西, 坐上牛车,朝会真楼驶去。
午时一刻, 沈凤璋才踏进会真楼。
沈凤璋这张脸, 如今在建康可以说是无人不识。她一进会真楼,会真楼里顿时安静下来,喝茶的端着茶盏僵在半空,吃菜的举着筷子愣在原地。
撇去会真楼掌柜小心翼翼的讨好,沈凤璋直截了当开口问道:“有人在等人吗?”
掌柜的脑中一转, 连忙点头,“有有有!沈大人这边请。”
沈凤璋跟在掌柜身后踏上二楼, 二楼的格局仍与一年前一样,桌上摆满双陆棋盘, 桌旁围满观棋之人。在这么多人里, 她一眼就找到了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坐在窗边的男子一身月白衣袍,手边搁着一把折扇, 端着茶盏遥望着窗外, 那股清越文雅的气质和这个喧闹的近似赌场的地方完全不符。
听到脚步声, 坐在窗边的男子转过头,朝着沈凤璋微微一笑,“阿璋, 许久不见,你长高了许多。”对方语气里带着熟稔,仿佛和沈凤璋关系极为亲近。
在见到对方转过来的脸时,沈凤璋脑中忽然轰的一声,无数记忆炸开了花。
她站在原地,哪怕额角因为突然出现的大量记忆而抽痛不已,面上却仍是沉稳一片,丝毫不曾变色。在旁人看来,她似乎只是见到太久不见的老朋友,怔愣几秒钟而已。
唯有她自己知道,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接受完原主一直不肯去想的记忆后,她对眼前这人的厌恶之情已经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上一个令她如此厌恶痛恨之人,还是她那个人渣前未婚夫。
哪怕心里想着将此人挫骨扬灰之法,沈凤璋面上却还是一派平和,将所有情绪都收敛极佳。她走到对方跟前,冲着对方抬手弯腰行礼。
“老师,您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