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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罗刹女 (篆文)


  沈寰没理会他,认真在想自己才悟出的心得,这人吃东西的样子,不急躁也不温吞,粗豪气自是没有,说多秀气也谈不上,却有一种恰如其分的好看。
  他此刻正一脸困窘,她愈发饶有兴致的玩味,然而到底不忍捉弄得太狠,便一笑道,“你没狼吞虎咽,也不过分斯文,吃相还算讲究,我瞧着挺不错。”
  他垂下的睫毛轻轻一颤,哂笑着应她,“吃饭罢了,也能看出这么多门道。”将她的碗,再往她面前推了推,“再不吃要凉了。”
  她倒是拿起了筷子,不过吃了两口,忽然笑起来,侧着头,曼声感叹,“其实你这个人,就和醋差不多,不至让人一吃就上瘾,可偏偏各色场合都离不得。尤其是想要中和那些咸辣味道时,就是最好用,也最实用的一味。”
  这算是夸奖他?他自问起不了那么大作用,不过这话听着,还是让人觉得心里受用。
  顾承没回应她,微微蹙着眉,却在一低头间,轻轻笑了出来。


第25章 意动
  转眼到了新年,虽说家里刚办完白事,可该迎新春总还是要迎,何况顾宅如今只有两口人,一应事情倒也简单便宜。
  年三十晚上,照例还该吃饺子。这回顾承没让沈寰动手,自己一个人和面擀面,最重要是和馅,有了上回的惨痛经验,他不敢再让她参与,索性一个人全兜揽下来。
  沈寰闲极无聊,坐在椅子上,笑吟吟的看他忙来忙去。自打暮色四合,外头炮仗声就没断过,噼里啪啦一阵高似一阵,俩人沉默半晌,偶尔说句话,简直得扯着嗓子喊才能让对方听见。
  又是“砰”地一声巨响,震耳欲聋,紧接着窗外一团金光,映照的夜晚恍如白昼,那是有人在放烟花。这就是住在皇城根底下的好处,各色新鲜玩意儿总比外埠多,花样儿翻新的速度也比其他地儿更快。
  她扭身去看,看了好一会儿。顾承踱到她身侧,弯下腰在她耳畔问,“想出去瞧瞧么?还是想单放点炮仗?”
  沈寰仰着脸,黑漆漆的瞳仁里藏着戏谑,“你会?还是叫我放给你瞧?”
  她居然这么说,他可真不干了,直起身子,声气渐高,“小看我!我是男的,放炮仗当然会了。打小练就,童子功!”
  难得他还能不服气,驳回她的话,沈寰不恼,接着用心逗弄他,“不信,家里老妈妈带着放的罢?小厮负责点火,你负责听响儿,九成还是捂着耳朵的。”
  脑子里想象那画面,越发乐不可支,“你呀,就该是那种,被一板一眼教化长大的人。”
  斗嘴是斗不过了,顾承没辙,挨着她在旁边椅子上坐下,温声笑着,“一板一眼么?和你比应该算是。主要是前头哥哥们都不在了,父母的希望就落在我一人身上。要说十岁前,我也是过着公子哥儿的日子,招猫逗狗,无恶不作。”
  “你?”她更不信了,望着他温和的眼睛,追问道,“我听听,怎么个无恶不作法?”
  他倒是窒住了,仔细回想,上树掏鸟蛋,下河摸小鱼——这些事儿他是一样都没干过。不过那会儿家里人是真疼他,老儿子嘛,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紧着他,连严父在他面前都多了几分慈态。
  那时节还真是无忧无虑,以至于很长时间里,他都觉得,他的人生会一直这么快意下去。
  想了半日,竟然无言以对,顾承自嘲一笑,摇首道,“还真没什么大奸大恶的事儿,至少我没拿琉璃弹珠,打落过别人门牙。”
  说着说着,突然就敢一本正经嘲讽起她了?沈寰狞笑,看着面前老实人,一回身抄起案上放的一把香菜就往他脸上甩去。
  他躲闪不及,只得侧着身子避过,幸而她不舍得真扔,不过几片叶子连带一串水珠,兜头兜脸洒下去,倒也弄得他很是狼狈。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落在她眼里,竟会变成一种别样的温顺可爱。
  顾承无奈,扯出汗巾擦脸,微一转头,见她正笑眯眯的望着自己,前一刻还张牙舞爪,这会儿又一脸娇嗔,女孩子变脸之快真是堪比六月天儿。
  收拾干净头脸,顾承好脾气的笑了笑,接着方才的话题道,“反正十岁前,我日子过得挺舒坦,后来才不一样的。家里就剩一根独苗,都指望着我上进。父亲每日必问我功课,玩儿的时间自然也就少了。”
  他语调平实,只是夹杂了一星微不足道的遗憾,她却不禁有些疼惜那个小男孩,可嘴上仍不忘了调侃,“功课做得不好,想必没少挨板子罢?”
  他立马摆首,“哪儿啊,我学东西一向又快又好。”得意的劲头瞬时溢于言表,“当然是因为记性不错,那会儿学里先生,还夸我是过目不忘。”
  那是他聪明,绝不光是记性好!可这人非要自谦,说话总要留些余地,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落下的毛病,估摸也是十岁之后的事罢。
  “有什么用?学问再好也没人赏识。”她是真心为他觉得落寞,“要我说,这样的朝廷迟早得完。有品行有才学的人得不到重用,满朝文武都顾着盘剥搜刮,一个个乌眼鸡似的,心心念念保的不是黎民社稷,只是自己头上那顶乌纱。”
  说完忿忿的抓起方才凶器,揪着那上头的香菜叶子,他笑笑,顺手从她膝上拿走那可怜的香菜杆儿,“学问是自己的,旁人夺不去,更不必期待谁来赏识。反正存在心里,记在脑子里,总比不读书不明理强些。”
  其实有句话他没好意思说,他的品行学问,旁人赏识与否根本不重要,有她愿意赏识就尽够了。
  只是她提起了朝廷两个字,他不免又想到那桩搁置许久,却甚为棘手的事。
  酝酿了半天,顾承终于试探着问,“咱们还是说说你,日后是怎么个打算。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说实话,这事凭你自己,恐怕不是那么好办。我的想法未必对,不过是建议,你权且听听。要是将来能找个稳妥的人,最好心里有安邦志,自己又有能耐手段,依靠着这样人,兴许最终还是能成事。”
  话说完了,她没了回音,一双眼睛定定看他,虽无愠色,却也没了暖色。
  “我是觉得女孩子……”他转过脸不瞧她,期期艾艾的补充道,“能嫁个肯帮你的人,总还是强过自己孤军奋战。”
  沈寰冷笑了一声,反问他,“依你的意思,女孩子就该依附男人?还是说,女孩子长得好点就该好好利用,迷惑住男人,好让他为自己办事?”
  他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这想法本身就够让他汗颜的,好容易鼓起勇气跟她言说,又被她回复的这么一针见血。可他一想到将来她要做的事,心上就像被钝器慢慢割过一样疼,她不该活得那样危险,她该过安稳富裕的日子。
  顾承踌躇难言,想劝又不知该怎么劝,他本就不是舌灿莲花擅于言谈的人,这会儿憋得愈发难受,只觉得沈寰句句话,都是把路往死里堵,自己的一腔关切闷在胸口发作不出,急得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
  他在这厢拧着眉,沈寰早瞧得一清二楚,利落的摘下自己的帕子,甩给他,“擦擦汗,今儿是大年夜,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没抢上饺子呢,用得着急成这样。”
  软软的一方绢帕,带着清浅的芬芳,是她身上的味道,总归不同于闺阁女儿常用的甜香。
  他心里其实更慌了,帕子搭在自己手上,好像翻过来捏在指尖,就是收下了她一份心意,继而坐实了他脑中奢想,再往后如何自处,如何相处,都成了萦绕在心头解不开的愁。
  余光看见她忽然侧过身来,歪着头,冲着他淡淡一笑,“三哥,问个事儿,你看着我再回答。你觉着我能以色侍人么?我这人是有媚态,还是够娇羞?哪一点值当男人为我神魂颠倒?”
  他哪儿敢转过头细看,不过扫一眼也知道,她正摆出一副婉转的姿态,没有一丝一毫的娇媚,却有别致的风流动人。其实只要她愿意,什么样的姿态她都能信手拈来。
  心口沉沉的在跳,他垂着眼帘,轻声叹道,“也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欢女人妩媚娇羞。”
  “嗯,不是所有。”她跟着幽幽笑道,“我知道,譬如你,就和旁人不同。你不喜欢扭捏的女人,就喜欢最本真最霸道,甚至还带着点狂态的女人,是不是?”
  她才说完,他已匆忙转过脸去,压低了声音发出一串咳喘。这是慌张,也是掩饰,分明话题说的是她的事,怎么绕来绕去又变成了老生常谈,还是他最最畏惧,最最躲闪不及的常谈。
  顾承企盼她别再难为自己,不想她下一句还真就放过了他,“所以才刚的话,你说过就算,我听完就忘,那条道我走不来。这辈子,不求人的日子,比较适合我。”
  这算是定论结语了,顾承缓缓舒了一口气,彻底打消掉劝她的念头。转过身来,见她正眼望窗外,烟花的光亮一点点透过结了霜的窗子,一闪一闪的,发出朦胧温暖的黄晕。
  “咱们出去看看罢。”她站起身,笑着邀请他。
  他点着头,为她把大衣披好,再自己穿戴上,一起出了屋子。隔着一道门都能听见喧嚣,站在外头就更觉得纷杂热闹,可他们身处的小院是安静的,淡淡星光下,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影子,一起落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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