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帝眼瞳骤缩。
是紫禁城最外也是最尊贵的一角,最大的正门,是整个皇城的脸面,建筑风格雄浑大气,很高,也很宽,他没有看到人,只看到一口棺材,黑漆漆方正正,放在大门顶上。
小姑娘在棺材里!
小姑娘……怕高。
杜国公似乎很满意景元帝现在的表情,眼睛微眯,笑的别有深意:“只是皇上得快点儿,臣看那地方不稳,焦姑娘似乎并无性命之忧,还有神志,就是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这懵懂的撞来撞去……您晚一步,她怕是要跟棺材一起摔死了。”
景元帝转头看着他,目光锋利如手中剑芒:“你确定要这般与朕作对?”
杜国公眯眼:“陈也可以多出些力,让皇上和皇后娘娘团圆,只是皇上怕得多赏臣下些东西才行。”
景元帝目光冷凝:“赏你什么,玉玺么?”
双方对峙,壁垒分明,中间似乎隔出一道冰河。
两边跟随兵士握紧手中兵器,眼底满布血色杀气。
“既然敢来,今日就不必回了。”景元帝修长手指往下一挥,身后士兵跃出,齐齐往前!
杜国公冷笑:“成王败寇,既然敢来,我就没想着回去!要么,你死在我刀下,挫骨扬灰,送我坐上那个椅子,要么,你把我杀了,世上再无杜砺风此人!”
他亦身先士卒,冲着景元帝杀过去。
今天他棋错一招,失了先机,被引入彀中,对方准备万全,兵力多他太多,他几乎毫无胜算,但那又怎么样?他抓住了景元帝的弱点,就有机会奋力一搏!
身在弱势又如何,一时没把握又如何,是,今日他已走不了,但只要景元帝自己扛不住,就是他的机会!
景元帝知道,前面,是他必须走的路。
两军对阵,士气不能输,他扛不住,他的队伍很可能跟着一泄千里,没有机会挽回。他也不能把小姑娘放在高高的门上,这比生理上的恶心难挨更让他受不了。
暮色四合,又是逢魔时分,一点点浸染而来的暗色像魑魅魍魉撕扯着血色迎面而来,那么可怕,他不敢走。可如果不克服,她就会死!
他的小姑娘,会像被人狠狠折下的花枝,不会说话,不会再笑,红色花汁溅了一地,再无生命的鲜活和灵动。
景元帝咬着牙,走出了第一步。
第二步。
他的心在颤栗,他的脚在颤抖。
焦娇同样紧张到颤抖,泪流满面。她不知道自己被关在棺材里,视野一片黑暗,她用手指一寸寸摸过去,只知道自己在一个很大的木箱子里,狭窄且长,翻身都很困难,更何况坐起来。
她听到了风声,闻到了只有在高处才能有的味道,没有泥土的微腥,没有人间烟火的温暖,这里的空气更冷冽,更无情。她一向对高处很敏感,感觉绝不会错,她怕高……
她完全没想到自己会遭遇这种境地,想都不想也明白,这是别人要拿她逼他。渐渐的,有人声靠近,兵器交鸣,有景元帝提高声音的只字片语随风飘来,她更确定了这个想法。
她曾想,她们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有一辈子的时间,她可以陪他治病,她相信他能好,可是现在好像来不及了。
他如果困在病因里走不出去,不能朝她走来,她恐怕会死……而他失去的东西太多太多,若她也死了,他恐怕再不会愿意往前走,许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耳边声音嘈杂,她知道外面有很多很多人,所有人都在看着,这种时刻,他不能退缩,不能混过去。之前那一场流言之乱,有焦家力挺帮忙解释,也有他铁手镇压,没出任何乱子,可今日众目睽睽之下,他若不能自证,就是隐患。
天子身边无小事,每个小小动作都可能使形势陡转,皇权巩固还是倾覆,都在他一念之间。
焦娇捂着脸,眼泪从指缝中溢出,哭得无声无息,久久不能停。
她心疼他受过的苦,体贴他现在的难,也敢赌他可以!纵始所有人都不相信他,她也要相信!
既然时也命也,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不如就在众目睽睽下浴火重生,向所有人展示他根本就没有‘病’,根本就不害怕黄昏时分,把这件事砸实钉死!
她相信他的强大足以承受,她也会乖乖的等待……他会来!一定会!
可还是好害怕。
这里好高,视野太黑,她看不到天空,也看不到自己到底身在何方。她听到风声呼啸,冬天的风好大好寒,她感觉困着自己的长盒子在轻轻摆动……
是和马车行在地面完全不一样的晃动感,不只会左右摆,还会上下晃动,没有着力点,没有规律,失重感让她感觉极不安全,她好怕……
予璋……予璋……
你再不来,我好像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这一刻似乎所有声音住驻,景元帝视野一片黑茫,什么都看不见。
他脚步停住了。
杜国公的声音从远方传来:“皇上这是怎么了?怎么走不动,需要臣找个轿子抬您么?”
景元帝微微阖眸,深呼吸。
杜国公:“前面可是皇后呢,您放在心尖上,马上要娶的人,怎么可以停下来?”
他一边说这话挑衅,一边挥手让人小动作,但在对方层层重兵包围之下,他能做的实在有限,金甲卫副首领易寒看到他的小动作,立刻挥手分兵,不管皇上那边怎么样,他的任务必须要做好,不能让杜国公跑了,也不能他伤到皇上一分一毫!
与此同时,德公公带着小谭子并数位身手灵活的内侍,从另一个方向绕进皇城,试图绕到大门背后,看能不能想个办法解决掉杜国公的护卫,爬上去救了皇后,只要皇后得救,皇上就不会有事……
所有人都在努力。
暮色一点点盖下,从脚尖到手指,一点点披到身上,有血腥味涌入喉头,景元帝面色不改咽了下去。
味道一点都不好。
很多年前,无数个夜晚,他总是伴着这样恶心的味道入睡,头疼肚子疼身上疼,哪哪都疼。
没有人知道,九五至尊的天子晚上也会挨揍,有时是板子,有时是鞭子,有时是太后身边任何顺手的东西。他的脸没事,身上其它地方体无完肤,没有任何人怀疑,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所以他才想保护自己。
他想练武,想要长大,想成为一个厉害的,谁都伤害不了的人。他太弱小,所以有了晚上那个‘他’。
可那个‘他’太暴躁,太强横,能帮他躲掉杀机,甚至能反杀别人,却不能帮他在白天装模作样经营一切稳固人心,所以他必须还得保有这样的自己。
多年过去,‘他们’配合良好,终于太后死了,皇后废了,所有一切抓到了自己手里,他知道是时候改变了,可就是迟迟不敢迈出那一步。
他也曾问过自己,还在害怕什么?明明一切目标已经达到了不是么?
你拥有至高权利,再无人可以掣肘,你可以决定一切,所有的人的生死,可以随手拨弄臣子,让政事尽皆随你心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已经是个出色的帝王,强大到足以支撑起整个江山,为什么还在害怕?
他曾经想过去死。
不是弱小人人可欺的孩童时期,不是太后在位他步步艰难的时候,那时他为形势所逼,心气所逼,哪怕走的战战兢兢摇摇欲坠,也可以坚强走下去,可一切都结束,太后葬了,皇后废了,他突然萌生了这个念头。
所有一切都导入正轨,江山也安全了,他完全可以挑个不错的宗室小辈继承,让自己解脱。
什么时候起,他改变了想法呢?
是遇到她。
他的小皇后,柔软又乖甜,笑着绽放出酒窝的样子让他爱不释手,日夜相思。她这样好,没人护着可怎么行?
他动心了,也害怕了,他害怕她受伤,害怕她离开他。
景元帝挑起唇角,突然笑了。
他想他真是个别扭的人,安稳太平并不能让他斗志,危机感才可以。以前心存目标,一步步坚定,现在……心里有个人,才能活下去。
她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变数。
他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没有和她做,还有好多好多的地方没和她去,还有好长好长的人生路没和她一起走,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放弃!
他抿了抿干干的嘴唇,喃喃低吟:“我是不是可以……任性一点?”
呵,要是到现在都不能任性,那这么多年的努力是为了什么?
一到声音突然出现在脑海,就像另一个人在说话。
“你……”
怎么,又怂了?咱们男人,昂藏挺立,俯仰天地,活要活得潇洒,死要死的够劲,怕个蛋!为了自己的女人,值!
“好粗鲁。”
粗鲁又怎么了?你也不想想,你走到今天,手里到底握住了什么?
景元帝眼眸低垂,脸色苍白。
努力了这么多年,江山说起来是自己的,其实是百姓的,他们才是天下真正的主宰;朝政说起来自己在左右,其实还不是各大臣利益集团倾轧,帝王之术,也就是平衡之术。到头来他有什么?只有那高高在上的冰冷龙椅,以及这座空旷寂寥的巨大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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