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遥觉得自己很无辜。
自他们入府已来,她自问尽心尽力地招待,未曾有半分敷衍慢待。江怜和金明池还好,只是这个扶风怎么就这么恨她?
他身上那股狠劲儿,好像自己抢了他的什么重要东西一样。
他这么蛮横不讲理,若是外人,任遥是连搭理都不爱搭理的,可他偏偏是文旌的心腹,这些日子以来她看在眼里,扶风对文旌可谓是忠心不二,全心全意地护着他。
这般,倒是要不看僧面看佛面了。
任遥低头想了想,有意缓和关系:“对了,我见你们每夜都要守在二哥门外,辛苦得很,也冷得很,所以找来了人要把二哥的卧房改建一下。在正间外砌一间小间,在小间里摆几张床榻,这样你们夜里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扶风当然不领情,横眉冷目,看样子就没什么好话等着任遥,他刚要说,被江怜捂住了嘴。
江怜将眼风投向了文旌一扫,满含警告地瞪扶风。
文旌刚将瓷碗搁回漆盘里,随手重新抱起了手炉,仰头冲着任遥温和一笑:“如此甚好,只是要辛苦阿遥了。”
任遥摆手:“不辛苦,不辛苦,请了外面的人来建,我只要看着就行。哦,对了,会选在白天你们去上朝的时候来建,绝不会打扰到你们。”
那边扶风终于挣脱了江怜,碍于那两人的威视,不敢直怼,忿忿地将头扭到一边,“谁稀罕。”
大家自然很有默契地都当没听见。
文旌让扶风和江怜先出去,独留了任遥。
他左臂有伤,虽没有吊起来,但终归活动不便,以一个很别扭古怪的姿势蜷在身前。
任遥看在眼里,没忍住,上前坐到了他身边,隔着衣袖轻摸了摸他的手臂,关切道:“疼不疼?”
文旌转过来凝着任遥,面色清淡,眉目凛正,十分严肃道:“疼。”
任遥一下有些慌,手在他臂袖边缘摩挲,又怕会碰到他的伤口,不知该往哪里放,看上去甚是无措:“那该怎么办?要不……我找大哥来,让他想想办法。”
听到她言语中满是对任瑾的依赖,文旌秀致的眸中闪过一丝不快,“找大哥做什么?他又不是郎中。”
“那怎么办?”任遥腾得站起来,“我知道了,家中藏有上好的伤药,我都拿来,给你挨着试一遍,看看哪种能消疼。”
说罢,作势要走。
文旌动作迅疾地扯住了她的衣袖,轻微地叹了口气,满面无奈道:“你别走了,我不疼了。”
任遥狐疑地看着他:“你不要硬撑。”
文旌摇头,十分诚恳道:“我没硬撑,真得不疼,就是道小口子,不过故意包成这个样子用来吓人的。”
任遥站在原地未动。
文旌手中暗暗蓄力,将她拽了回来,声音柔软:“你坐回来,坐到我身边,我有话要对你说。”
任遥依言坐回来,微弯了身,托起下巴,目光清澈地看向文旌:“说吧。”
“我想……”文旌难得犹豫,缠黏的尾音在他唇齿间徘徊良久,才终于吐了出来:“我想重查当年铁勒旧案。”
任遥眨巴着眼睛神色专注地看了他一会儿,蓦得,将胳膊收回来,坐直了身子,问:“二哥,你还是坚信你父汗是冤枉的,对不对?”
文旌,原名哥舒毓,乃是铁勒可汗哥舒耶奇的长子,也是当年大端皇后哥舒敏的亲侄子,隐太子赵延龄的表弟。
这是任家最大的秘密,多年来,他们悉心保守,仔细看护着文旌,极有默契地绝不轻易提起往事,哪怕是府中最资深最得信赖的下人,也不知文旌的身世。
可是今天,文旌却自己主动提起了。
他这个人向来四平八稳,这样的表现,说明在心里已下定决心了。
果然,他凝睇着任遥,极为认真道:“对,我从未有一刻放弃过对父汗的信任。他是个英雄,绝不会为了自己的官位勋爵而置自己部下的性命于不顾。”
任遥默了片刻,伏在膝上的手缓慢攥成拳,突然松开,转头看向文旌:“你查吧,如果你心里如此坚定,那就去查,只是……”
门吱呦一声被推开,江怜站在门口,冲着文旌躬身道:“大人,魏太后来看您了。”
第14章 呷醋
文旌抓了魏太后的心腹重臣,该上门的迟早是要找上门来的。
任遥看了文旌一眼,默默站起,想要走,可又有些不放心,调整了姿势恰恰挡住江怜的视线,弯了腰,冲坐在榻上的文旌低声道:“二哥,你还记得父亲曾经嘱咐过你什么吧?这个魏太后,你要提防,要小心,断不能将自己的身世秘密告诉她。”
她这样,不过是闺阁里小女儿家的做派,其实凭江怜那习武十余年的精壮体魄,就这么短的距离,即便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又怎么可能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听是听见了,可听得江怜一头雾水。
先不说任遥口里的身世秘密指什么。
从康帝在位时,魏太后就开始把持朝政。逆王谋逆时打出的最大旗号便是清君侧,除擅权妇人。
到如今新帝继位,魏太后更是紧抓着手里的权柄不放,连立后这样的事都要横加干预。赵煦与她既没有母子情份,所维持的不过是表面的安宁。
而文旌作为赵煦的近臣,更不可能跟魏太后有什么瓜连,更遑论把自己的什么秘密对她说了。
江怜这样想着,不由得凝了心神看向文旌。
文旌穿了一件雪色素衣坐在榻上,睫宇低垂,神色一如既往的清冷平静,远远乍一看也看不出什么波澜,他仿佛也并没有觉得任遥的话有什么不妥,只是在任遥将要走时突然伸手拉住了她。
“阿遥……”
他嗓音微哑,“你留在这里,去屏风后。”
不等看任遥有什么反应,江怜先吃了一惊。
忽听院子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回身一看,见属于魏太后的凤栾仪仗已慢慢移近了。
他也顾不上再去劝什么,只冲屋内提醒了一句:“大人,太后已经到了。”便退到一边,同扶风一起跪迎。
任遥本怔怔发愣地看着文旌,惊江怜这么一提醒,倒反应极快,迅速将文旌的手撸下去,灵敏迅疾地跑到屏风后,把碍事的裙角掖好,妥妥地躲在后面。
外面起先只有轻微的脚步声和衣料窸窣的声音,紧接着便传来文旌那寡淡的嗓音:“臣拜见太后。”
魏太后道:“文相有伤在身,不必多礼了。”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婉转动听,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一如任遥印象里的那个当年婀娜秀姿,顾盼倾城的哥舒夫人……
任遥不敢探头出去看,但听动静,大概文旌又坐回了榻上吧。
魏太后只嘘寒问暖了几句,便开始切入正题。
“哀家今日听说了镇远将军的荒唐行径,心中也是气愤不已,听闻文相已下令将他关进了刑部大牢……这固然是他咎由自取,但说回来,舒城毕竟是镇远将军,掌管京畿二十万大军,多年来也算忠心耿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看在他往日的辛苦上,这件事就作罢吧。”
她这一番话说得委婉客气,可谓是给足了文旌面子。
但文旌端坐在榻上,敛着袍袖,没说话。
魏太后见他没有反应,脸色开始不豫,语气也加重了几分:“新帝刚刚继位,正是朝局动荡的时候,这个时候惩办一品武将,只怕会更加人心惶惶,文相不是最重大局的人吗?总不会因为私怨而意气用事吧。”
这几句就不太像人话了。
众人皆知,舒城被下狱的罪名:杀妻,擅闯凤阁,刺伤丞相。
也就最后一桩跟文旌有点关系,但也说不上私怨,毕竟文旌是一国卿相,不是白丁。
任遥靠着屏风心想,依照文旌的脾气,恐怕会直接回怼……
谁知文旌没多言,只是清清淡淡地掠了一眼魏太后,言简意赅道:“此案太后不宜插手。”
房间里一阵静默,随即传出魏太后薄怒的声音:“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嫌哀家多管闲事了?”
文旌依旧神情寡淡,声音平缓无波:“舒檀状告其父杀妻,而舒城原配秦氏是当年哥舒可汗麾下第一谋士秦文通,事情牵扯到了哥舒可汗,太后理应避嫌。”
魏太后被这么一噎,半天没说出话来,等回过神,脸色隐隐约约有些发白。
这一番谈话算是不欢而散,魏太后怒气凛然地挥袖离去,文旌则是礼数周全地将她送到府门外。
任遥趁他们出了院子悄悄跟出去,见父亲和兄长及任家百余名下人都齐齐整整地跪在府门后,恭恭敬敬地送走了太后。
也是,太后驾临,礼数当显隆重。
从前,太后还不是太后,只是哥舒夫人的时候,就很偏爱排场风光,如今当了太后,金尊玉贵,自然更不能敷衍了。
任遥扒着门框,一直见那璀璨奢华的仪仗华顶渐渐走远,心里挂念着文旌的伤,刚想出去把他拽回来,衣袖却被人从身后扯住了。
是在他们家避难的冯元郎。
冯元郎这次学乖了,扯得任遥回了头,立马松开她的袖子,又往后退了两步,离她远一些,吐吐舌头道:“你们家可真是厉害,连太后都能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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