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沉住气,这也是我仅有的底气和筹码。
到了九月初八这天,宫里派人过来送请帖,说陛下邀请县主入宫赴重阳宴。我这几天居无定所,一时住邓子射店里,一时留宿城外驿站,一时又回北市客栈投宿,他们居然也能找到我,看来我的动向都在别人掌控之中。
永嘉公主见我才离宫几日就又回来赴宴,惊讶地张了张嘴。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隔着设宴殿堂,温柔而怜惜地望着我。
宴席乏善可陈,少了三皇子,平静得连意外都没有了。倒是宫里酿的桂花酒不错,我多饮了几杯。晏少卿终于答应安排凤鸢去探监,此刻说不定他们也在监牢里同饮桂花酒、吃重阳糕呢。
虞重锐到底会不会娶凤鸢?我一想到他们两个成亲的画面,心里就醋得厉害;但他若是娶别的陌生女子,我又觉得还不如便宜凤鸢算了;那邓子射又怎么办呢?
我好像想的有点太多了,还是再饮一杯消愁解忧吧。
宴后信王将我召去宣政殿。从前我最讨厌甘露殿,现在我连宣政殿也一起讨厌了。我还讨厌紫宸殿、延福门、清宁宫,我讨厌这里的一切。
“瑶妹妹才离开几日,朕就有如隔三秋之感了,甚是想念。”信王道,“听说瑶妹妹在宫外居然投宿客栈驿馆,这怎么行呢?还是回宫里来住得安稳些,身边也有人伺候。”
我问他:“陛下曾允诺我入主燕宁宫,酒后戏言,不知是否当真?”
他面露惊喜之色,离座起身:“当真!自然当真!”他走近来拉住我的手,语声也低下去,“酒后所言,才是朕的真心话。你肯留下来,朕什么都答应,什么都给你最好的。”
我把手抽回来,退后一步:“陛下知道我和姑姑为什么能看到别人心里的念头吗?”
信王望着我没有言语,只是眉尖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不是因为血脉相承,跟贺家也没有半分关系。”我把手放在心口,“是因为这里有一只蛊虫,姑姑死后阴差阳错寄生到我身上。蛊虫阻塞心脉,使血中带毒而难凝,宿主寿难及四十,轻伤微损皆可伤及性命,不能行人伦之道,不能怀孕生子。即便这样,陛下也愿意立我为后吗?”
我瞧见他收在腰侧的手握成了拳,眉头微蹙,随即又舒展开来柔声道:“自小瑶妹妹在朕眼里就是冰清玉洁、不容亵渎,只要你愿意留在朕身边,朕不在意这些凡俗之事。你不生养也无妨,后宫嫔妃无论谁先生下长子,朕都让你抚养做你的嫡子,保你一世地位稳固、尊荣无忧。”
“这对陛下而言确实不是什么难事,”我抬头看着他说,“陛下对我本也没有男女之情,何必故作情深呢?是不是装得久了,连自己也信了?”
他终于收敛起柔腻的神态,凝眉正色。
他知道我能看见人心恶意,所以在我面前总是克制心念,不让我窥伺他真正的想法。但是他却不了解,喜欢一个人,不是光靠掩饰就能假装的。
他并不喜欢我。即使是那次酒后故作轻薄之态,我也没有看到他心里有任何邪思绮念。
或许他根本不知道,喜欢别人是什么样的心境和感觉。
“上回我查出家中杀婴罪证,致使祖父削爵、众叔伯贬官,陛下说天底下没有我想治而治不了的人。不知哪里可以为陛下效劳?下一个是太师,还是太尉?”
信王看着我,半晌不曾言语。
“臣女都已经坦诚直言了,陛下还不能对我开诚布公吗?”
他终于转开脸,缓声道:“太尉自朕微时便已追随,劳苦功高,且过两年再说吧。”
“臣女听闻下月太师六六大寿,亲眷朋党应当都会赴宴拜寿,不如陛下驾临太师府恭贺,带臣女同去。高门大户,人多口杂,谁家背地里没有点见不得人的事呢?”
太师将矛头对准了虞重锐,我若此时让他后院起火自顾不暇,兴许能让虞重锐面临的压力小一些,为他解围——我这么想,心里大概能坦然好受一些?
我终究还是沦落到对人不对事、以党争立场来划分敌友的窠臼中。某个人做过哪些事、过往有什么功绩不重要,我只管窥伺他有无私心歹意,是否忠诚不二;若皇帝看哪个人不顺眼,不必明着撕破脸皮、找正当的理由压制,只需让我去挖他背后的私德错处,让他阴沟里翻船,就像他们现在对虞重锐做的一样。
这些想着就让人恶心的鬼蜮伎俩,就是我从今往后的作用和使命。
“瑶妹妹若是为朕办成了,朕答应你……”
“陛下不必给我任何允诺,”我打断他道,“直接做就可以了。我想要什么,想必陛下清楚得很。”
天子金口一言九鼎,就能当得真吗?反悔有很多种方法。信王确实履行了承诺,废除婚约、放我出宫,是我自己回来求他的;先帝陛下也从来没有说过要收回传位给兄长之子的话,他只不过想找个别的理由杀了信王而已。
他说什么、怎么想,我都不在乎,我只要结果。
第107章
年尾的这几个月里, 发生了很多事, 朝堂大事有之, 艳异逸闻有之。譬如入冬后,右相宋公寒疾发作, 不良于行,于是自请解除其兼领之御史大夫、吏部尚书等职务,信王提拔新秀能臣顶替, 蓁娘的哥哥又升官了。
再譬如林太师年过花甲犹好女色,家中美妾成群,其中却有不爱富贵只慕少艾者,与太师府的琴师两情相悦携逃私奔, 被太师抓住私刑沉塘,这是好几年前的旧事了。因虞重锐所行新田亩法, 农户亦可租佃河塘, 捞河泥沃田、灌溉、种藕养鱼等等,这片野塘被附近的村民承租。偏巧最近河里闹水獭,把鱼都吃光了,村民干塘抓捕, 水獭没捉到, 捞上来两具白骨, 身上绑缚铁链石块, 显然是被人所害。女子腹中还有已成形的胎儿, 两尸三命。这琴师当年在洛阳颇具盛名, 随身所带之琴镌刻其名号, 经水而不腐,女子身上亦有太师所赐之金玉,所以很容易便确定了身份。一番审讯查证后,仿照我家案例,太师推了一个管家出来顶罪,自己则引咎削爵罚俸贬职了事。
又譬如房太尉发现短短一年内,国公、左相、太师接连落马,右相称病不朝,只剩自己一个独挑大梁出头,大约也觉察到苗头了,最近收敛低调了很多,连要求废除新法的折子也收了回去,只是向信王诉苦年关难过。信王因命吏部重整禄制,削减职田,禄米金帛各加一等。
不过最轰动朝野上下的,还是要数虞重锐入狱后,颇受新帝青睐、暂代户部事务的新晋侍郎邵墉,主动承认自己是永王逆党祸首虞向南之孙,列举经年搜集所得之证据百余条,为其祖翻案。
虞向南一案,是先帝登基不久、战乱初平时,由祖父主导而定,最主要的依据就是祖父的证词,仓促结案漏洞颇多。如今祖父声名扫地,德行为众人所不齿,他的证言不但不足信,还成了反面例证。邵东亭多次要求与祖父当庭对质辩论,祖父都以年事已高、时隔太久记事不清为由避而不见。
冬月下旬结案审定,信王批准为虞向南平反昭雪,恢复其身前名位,追谥“忠肃”,受株连之亲眷家属皆赦免放归,已故者抚恤追悼。邵墉认祖归宗改回虞姓,奉旨回乡祭祖迁陵。
当年虞向南的兄弟子侄或一并随他被处极刑,或流放边地客死异乡,孙辈一子三女获罪落贱为奴。这么多年过去,骨肉早已散落凋零。邵东亭寻遍教坊,只找到一名年长的堂姐,另外两个年纪较小的姐妹则流落人海,无处寻获。他又向信王请求,他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自幼没入掖庭,求信王放其出宫回乡。这个兄弟是他父亲的正室所生,他和母亲都未见过,只知道今年应当是二十三岁,在家时名“垣”,小名叫作长玉。
长玉……长御?
宫中奴婢的来历详尽清晰,掖庭仍能查到,长御籍贯出身、父母家人、因何获罪,都一一记录在案。
以前我只知道长御是因为永王之故受到牵累才入宫为奴,但没想到他就是虞向南的孙子,更不知他一生悲苦的始作俑者,竟是我的祖父。姑姑将他从掖庭带出,自小养在身边照顾,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可是他去年就死了,连尸骨都不知葬在何处。他只要再熬过一年半,就可以等到家中平反,出宫堂堂正正、自由自在地生活。但如果长御没有死,姑姑就不会寻短见,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信王恐怕很难上位,先帝陛下或其子孙也不会容许他定下的案子被推翻平反。
这真是个自相矛盾、无法两全的难题。
“李四宝,”我忽然想起这个人来,“李明海的徒弟李四宝,可还活着?”
李明海死后,李四宝受杖刑致残,贬入掖庭做苦力粗活,捡回一条性命。信王掌权后,暗中命章三全厚葬李明海,李四宝也得了一笔丰厚的赏赐补偿,但出宫后染上赌博恶习,很快输得精光,如今靠变卖田产潦倒度日。
从李四宝嘴里套话,比包氏容易得多。邵东亭给了他一锭金子,他不但合盘托出,还把我们带到坟地,谄媚地问需不需要人手帮忙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