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剑舟道:“今儿你不准去!哪哪都不准去!就在家里好生给我躺着休息!呆会儿,让萱草给你熬点粥、再好好把药喝了!”
顾铮一边脸红急喘咳嗽,一边笑:“没事儿,女儿这不都好了吗?就一点小伤风而已,我哪有那么娇弱……”
话未说完,顾铮赶紧把嘴巴闭了。她父亲顾剑舟在流泪。盯着她,眼底里的水渍虽没流出,然而,那抹痛苦无奈的伤痕……
她再也不敢说了!
“爹爹!”
她赶紧擦完脸,走上前挽着老父亲的胳膊,把头偏在父亲的肩头,就像小时候那样撒娇憨态。“人家不去就是嘛!我这几天,干脆把那店铺关了,要不,就让小七看着?没有生意也无妨?反正银子是赚不完的……我就在家陪我爹,怎么样?”
顾老爷轻叹口气,拍拍她手,摇头,找个地方重坐下。过了好半晌,道:“你想去你就去,你的这条小命反正也不值钱了,你爹我现在管不了你,女儿家长大了,我一个没用的老废物,还能做什么?”
“——爹!”
顾铮捂着嘴,努力想把眼中的酸楚逼回去。她放下手,勉强笑了笑:“你说什么呢?什么老废物?……”
此时此刻,实在太令她心疼了!
自打从出生那天开始,他这个爹爹待她,真正是宝贝明珠还要宝贝明珠。
——
“爹爹!我想要学骑马!你现在就去教我好不好?!好不好?!”
“爹爹,你说话不算话,你答应了要陪我过生日却失言,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在你脸上画个大乌龟……”
“我要这个,我还要那个……”
“我不喜欢那个女人,你给她赶走好不好?好不好嘛?……”
童年往昔的记忆,如流光回烁,吉光片羽。一帧帧,一格格画面,像漂浮在水中的倒影。五岁的时候,她哭着闹着学骑马,可却又太笨,老父亲顾剑舟放下手中的生意,挤出时间,带着她,极为耐心地手把手教。给她买了匹枣红色的小马驹,可是,她一不小心从马背摔了下来,脚都摔肿了。老父亲生气,大发雷霆,一怒之下,命人立即将那小马匹给宰了杀了。
她要在他脸上花乌龟,因为答应过生日陪她却失了言,他就不躲不闪地把脸凑上去,一副讨好表情。“好,爹爹就让我的宝贝女儿画,怎么样?这下可是气消了?”
有狐狸精看中她们顾家的家产,爹爹明明很贪那些个小妖精的美色,可得知她生气了,赶紧连哄带说。“好好好,我让她们马上卷起铺盖滚……你这孩子,爹爹真是……真是拿你没有办法!”
“……”
顾铮的眼泪默默地流。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如他这样一个父亲,疼女儿地步,疼到别人看不下去,疼到让人发指。他想把全天下最好的都捧到女儿手上,只要女儿喜欢的,都恨不能统统送到女儿跟前……
过去现在,今昔对比。
一个被时代命运打败了的末路枭雄,最后竟沦落到这种田地……
顾铮喉头哽咽着。这时,萱草正追着苗苗在院坝里喂饭,喂着喂着,看紫藤架底下父女两的表情,赶紧放下碗,给苗苗递了张小手绢。“苗苗,诺——”她努努嘴。
小苗苗最近懂事乖巧多了,昨夜里母亲生病那么可怜,都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家才给累的。“娘亲,娘亲——”
她爬上旁边小凳,奶声奶气用手绢给母亲顾铮擦脸。“不哭,苗苗会乖的,苗苗不惹娘亲生气了……”
顾铮心一紧,方笑了。
止了悲伤眼泪,她半蹲半跪,偏头把脸靠埋在父亲的膝盖。“爹爹,记不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周围的表姊表妹们都在缠小脚,她们痛得哭得死去活来,你却说,缠什么缠,我的娇娇才不要给她裹小脚,以后,我会带着她走遍这世间各地,看尽山川,看尽大漠,看尽江海……”
顾老爷子眼眸开始变得悠远了。
“我第一次看上周牧禹,就是因为,有天表妹梅儿和我怄气打赌,她说,我有个疼我的爹爹,所以从小,我要什么就有什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知人间疾苦,压根不知道去努力争取才得到一件东西的滋味儿……很多男人也为你的家产美貌所倾倒,可你谁也不放在眼里,你这辈子总是习惯了得到收获而不懂付出……”
“可是,要是你能把那个男人都拿下了,让他成天围着你转,我才服你!”
“我随后看见周牧禹在街头摆小摊,心里就想,一个又穷又酸的臭小子,这有什么难的……”
“他天天在一个街角摆地摊,有时候是给人代写书信,写一封,一个铜子儿;有时候是给人写对联;有时候是给人画像……”
“我拿了一大堆一大堆银子,以为这样去砸他,他就会乖乖跟我回府做随从,可他不动,看都懒得看我一眼;我每天在他跟前晃来晃去,去买他的对联,让他给我画像,我以为这样他就能记得我、看上我了……”
“爹爹,是周牧禹让我学会了自卑和不自信……后来,表妹告诉我说,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努力过得到一样东西,想要什么,我不说,爹爹都会亲手奉送到我跟前儿,包括男人也是……我觉得我是真正的失败者!”
“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没用废物!”
“爹爹……”
她微笑平和地握着父亲苍老的手,抬头,凝望他眼睛。“虽然现在,我日日劳作看上去很累很辛苦,可是你恐怕永远不知,女儿的自信和安全感,全都是靠如今的这双手得来的……”
“我原来不是一朵稍微被风吹吹、就萎掉的花……”
“我还是有用的!”
“你看,现在我不仅很好生存下来,我终于也有机会报答爹爹的养育之恩……”
“爹爹,您就让女儿来供养你晚年,孝顺您,证明女儿不是没那么没用不好吗?……”
“你看现在,在周牧禹跟前,我也能昂首挺胸对他说,原来,你爱不爱我,我有没有你都没关系了,最重要的是,即使你不爱我,我离开你,我也一样活得好好,我学会了爱我自己……”
顾剑舟感动难言。
“娇娇,爹爹懂了,爹爹现在什么都明白了……娇娇……”
他双手颤巍巍捧向女儿的脸:“你是爹爹的骄傲!一直都是!爹爹这辈子有你这样的女儿,是爹爹的福气!”
——
苗苗是真懂事多了,小小的人儿,见娘亲生病劳累了,知道给母亲擦眼泪,知道乖乖吃饭帮着做家务。不用喊,主动去拿着一本《论语》来背写,还监督着娘亲吃药。中午时候,她看着娘亲把一碗药喝得连渣不剩,问:“娘亲,是不是很苦?”
顾铮喉咙还是痛,干着嗓子咳:“没事儿,乖宝贝儿,良药才苦口……”
苗苗就把捏在手心里的一颗糖莲子拿出来:“娘亲吃糖,吃了就不苦……”
顾铮道:“真乖!我的小宝贝儿!”
她很想抱着女儿亲亲,却又怕风寒再次传给她。心里很欣慰,这孩子,她把她从生下到如今,虽说吃了不少苦头,但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又漂亮又聪明,欣慰不少,满满的幸福感溢满胸口。
吃了药顾铮要躺床上歇息一会儿,苗苗就殷勤体贴地主动来给她脱鞋袜,脱了还动作仔细地帮她盖好被褥。
萱草在旁笑:“苗苗真孝顺真懂事!就像个大孩子似的……”
顾铮觉得奇怪,她小小年纪,就会做这些,知道给她盖被又是垫枕头的。
苗苗便笑嘻嘻道:“昨儿,有个叔叔就是这样子照顾娘亲的,我学他……”
顾铮一诧,方想起昨儿夜里,是周牧禹送他回来的。
出神了半天,到底丢开了。
她看女儿的那身白底小红碎花交领襦裙有些旧了,袖口领子都脱了线头,还因为贪玩,衣领边缘刮了一道口子,便让萱草拿针线篮子准备给苗苗缝补。萱草说,“得了得了,还是我来,你休息休息吧,我的大小姐……”
萱草脱下苗苗的外裳,又重给换了一件儿。她拿着绣花针坐在窗户有光线的地方便给苗苗补衣裳,顾铮看着她飞针走线的动作,那件旧襦裙,穿在苗苗身上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了。都是去年给做了很久的衣服,小孩子长个儿,明显今年穿就看着小了。
顾铮说:“算了算了,反正也是旧得不能再旧了,别补了,干脆扔了吧……”
萱草道:“这还能再穿一个多月呢,扔掉多可惜……”
顾铮这个时候才感觉一抹酸楚。
苗苗从出生开始,彻头彻尾就没想过一天当大小姐的福。不像自己,虽说境下穷苦一些,可到底长这么大,经历过荣华富贵,什么好吃的、好穿好玩的没见识过……
顾铮忽然想:是不是自己错了?
如果,跟着她爹周牧禹,这是妥妥的小姐郡主命啊!
就算不是小郡主,至少也是个王爷的女儿,皇帝的孙女儿……
“来!”
顾铮把苗苗招手叫到床边,问:“小宝贝儿,你老实告诉娘亲,你想不想去皇宫里面看看?假如娘亲告诉你,你的亲爹爹就住在皇宫里,他那儿有好多好吃好玩的,什么都有,你愿不愿意跟他去享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