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宋远航还是无法下定决心。
“没有可是!”沈潆低声道,“你再不走,我也保不了你了!你要让倩如年纪轻轻的就当寡妇吗!”
宋远航这才下了马车,站在路边。那群人将早就吓得魂飞魄散的车夫丢在他的身边,换了他们自己的人驾马车,带着沈潆扬长而去。
宋远航站着不动,直到他们变成黑夜里的一个点,最后消失不见。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没有用。他知道不应该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弱女子被他们带走,那跟羊入虎口没什么区别。可他如果在这里被杀了,连个给裴延送信的人都没有,何况还有倩如在家里等着他。
看沈潆的样子,似乎认识这些人的主子,还非常清楚他们的目的。莫非他们真是皇上派来的?
*
沈潆躺在马车里,心中无比平静。真的到了她要面对过往,面对裴章的这一刻,她反而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激动,反而是坦然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如果裴章仅仅是为了抓她,威胁裴延的话,那京城里靖远侯府那一大家子的分量显然更重。而他不惜派出身边的至密内侍也要在保定找到她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可能知道了她的身份。
至于他是怎么知道,已经不重要了。
沈潆闭上眼睛休息,往常这个时候,她早已经入睡了。她推测这些人是要把她直接带回京城,那不如饱饱地睡一觉,既来之则安之。
马车在道路上不急不缓地前行,最后停在一个给过路的旅客休息的小客栈。这客栈不大,也比较简陋,沈潆下了马车之后,看到大内官带着人站在院子里,有些吃惊。
大内官几乎是不会离开裴章身边的,裴章竟然出宫来了这里?
大内官见到沈潆,心中同样百味杂陈。那日他看到冯淼所交上来的东西时,就已经猜到了沈潆的身份。毕竟这世上不可能有字迹相同,而素未谋面的两个人。加上画梅花时的那点喜好,他几乎立刻就断定,这个人是皇后。
只是他没有想到,皇后没死,居然还变成了靖远侯的妾室。如今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简直是剪不断理还乱。
“请您进去休息吧。”大内官对沈潆行了个礼。
周围的人都不知道沈潆的真实身份,看到大内官如此恭敬,暗暗地吃了一惊,也纷纷跟着俯身行礼。
沈潆自从重生以后,一直谨小慎微地活着。她自觉已经适应了这个低微的身份,几乎要忘记了原来是怎样高高在上地活着,她是受人敬仰,统御六宫的皇后。所以当周围那些人都低下头,摆出卑躬屈膝的姿态,她并没有任何的不适应。
客栈点着灯火,并不是很亮,窗子透出里头昏暗的光。大内官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沈潆就昂首走进去了。
大堂十分狭小,只能勉强放下几张桌子。裴章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手边放着一套青瓷的茶具。他鹤氅未脱,帽子未下,似乎是星夜兼程而来。
沈潆往里面走了几步,身后的门就关上了。她第一次坦荡荡地站在这个人面前,不用担心被他看出破绽,反而没有之前几次那么紧张。对于别人来说,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是能轻易操纵生死的人。而对于她来说,他不过是过往那些岁月的一个见证人罢了。
裴章抬头看到沈潆,瞳孔陡然缩紧,脱口而出的称呼在看到她隆起的肚子时,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他微微用力地握着茶杯,克制着自己心中复杂的情绪。如果不是这个孩子已经太大,强行拿掉,会危及她的生命,他一定会除掉它。
两个人四目相对,谁的视线也没有闪避,一时之间无话。明明才过去一年的时间,却恍如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沈潆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对这个人当真一丝眷恋也没有了。
“你活着,为何不来找我?”裴章先开口说话,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却还是无法抑制地有颤音。
他们之间已经无需再掩饰,他这么笃定地发问,显然已经认定她的身份。
沈潆淡然地说道:“我好不容易离开那个地方,为什么还要回去?难道你以为,我会傻到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吗?倒是皇上,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嘉嘉,我并非对你无情……”裴章站起来,走到沈潆的面前。他的双手握着沈潆的肩膀,想要解释,一时不知从何开始说起。
沈潆却毫不留情地拍下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所作的一切不过是有苦衷的,你对你的结发妻子不闻不问是因为你要保护我?你醒醒吧,为什么到了今日还要自欺欺人?”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一直……一直都在设法救你!你死之后,我不停地自责,愧疚,痛苦,恨不得时间能够倒流!”
沈潆冷笑了一声,找了张附近的椅子坐下来,摇了摇头:“当初你娶我,因为我是安国公之女,我父亲可以助你登上皇位。然后你让我当皇后,还是因为我是安国公之女,可以帮你联合京中那些旧贵族的力量。接着你冷落我,仍因为我是安国公之女,你不想那些从龙有功的大臣得意忘形。最后,你想救我,依旧因为我是安国公之女。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的身份或者说能力可以撑住长信宫的那个位置。到我死为止,被你利用得干干净净,我无话可说。”
裴章被她冷嘲热讽般的口气刺痛,双目紧盯着沈潆:“你就是如此看我的?在你的心里,我们夫妻多年,竟连半点情分都没有?”
这是他的发妻,他们共同渡过了他人生中最艰难的那一段岁月,同甘共苦,相濡以沫。所以在他的心中,那些因为他帝王的身份而接近他的女人,始终无法跟沈潆相提并论。他曾经给不了她的,亏欠她的,在他能给的时候,想倾自己所有。
他以为自己的这份心意,她一定能感受得到。她只是被伤了心,所以才不愿意回到他身边,并不是对他没有感情了。
“如果你当真顾念夫妻多年的情分,就应该放我一条生路,当做我已经死了。我现在过得很好,不想任何人来打扰。”沈潆毫不留情地说道。
裴章的身子僵住,这兜头的一盆冷水,几乎把他所有的兴奋全都浇灭。现实是残酷无情的,她并没有同他一样,因为重逢而感到喜悦,相反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裴章直挺挺地走过去,一把将沈潆拉了起来,用力地摇晃她:“你才应该清醒些!你是我的妻子,你是安国公之女,母仪天下的皇后!你生而高贵,居然甘心给一个男人做妾,任那些人践踏你的尊严!你竟然还告诉我你过得很好!”
沈潆被他摇得头脑发晕,几乎喘不过气。肚子里的孩子也感到不适,狠狠地蹬了一脚。她用力地推开裴章,裴章没有防备,加上大病初愈,狠狠地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椅子上。
“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一个人拥有多少,不是由身份和权势决定的!”沈潆喘了口气,望着他的眼睛,“哪怕当初你只是个平民,只要你愿意将你的所有给我,我依旧欢喜。但是裴章,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沈潆了,我们都不可能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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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裴章没有想到自己千辛万苦就等来这么一句话,一时气血上涌。这些年他当皇帝,早已经习惯众人俯首帖耳,偶尔遇到逆着自己意思的,还觉得新鲜。
但他唯一无法忍受的是,他最重视的人,眼睛里竟然再也没有他。他站起来,几步走到沈潆的面前,一把抱住她,低头就要吻她。他不相信她对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他们之间的那么多年,竟然抵不过她跟裴延的那几个月?
“你干什么?!”沈潆用力挣扎,却被裴章钳制住。他变得很陌生,从前他绝不会强迫她半分。
挣扎推搡间,桌椅倾倒。沈潆喘不上气,觉得肚子难受,“嘶”了一声,整个人瘫软。
“嘉嘉?”裴章适时地接住她,见她已经晕了过去,朝外面喊道,“大內官!”
大內官连忙进来,看到里头一面狼藉,又低下头。
“快去找个大夫来。”
“皇上,这个时辰,哪个大夫还在坐诊?”
“朕不管,绑也要绑个大夫来,听到没有!”裴章厉声道,然后抱起沈潆上楼了。
大內官叹了口气,转身出去,吩咐几个人去找大夫。他跟了皇上这么多年,很少看到皇上有这么不冷静和不理智的时候。皇上对任何事,向来都是游刃有余。只有皇后,是他心底里最软弱的那个部分,是他少年和青年时代唯一的温暖,所以他才不愿意放手。
本来失而复得,是件好事。可对于现在的皇后娘娘来说,皇上的执著却是她的灾难,或者说,是整个大业的灾难。
大內官仰头看了天色,正是黎明前那一种深稠到极致的黑,仿佛看不到任何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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