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王心中多少有数,否则不会直接让我回来安抚行云,”李恪昭冷静地轻叩桌面,“但他不至立刻与卓啸彻底撕破脸。”
攻打苴国的三十万大军还要靠卓啸运筹帷幄,蔡王不得不投鼠忌器。而卓啸也在等一个契机,只会不停试探蔡王手中筹码,不会贸然亮出杀招。”
“那,依公子看来,咱们还有多少时间?”叶冉替李恪昭斟了茶。
李恪昭握住面前杯盏,抿唇沉吟片刻:“或许,咱们还能拖到明年秋。”
岁行云讶然抬头看向他。他怎么什么都知道?还是随口吹牛不要钱?
“看什么看?”李恪昭凝眉瞪她,“火烧蔡王伯田之道府门,冷箭将城中卫武卒与国都尉官差拒之门外,生擒三名采花贼,还有别的壮举么?”
岁行云抬眼望天,清了清嗓子,以肘撞了撞飞星。
伏虎他们对那三名黑衣人做了什么,岁行云事后已经知晓。
她觉着,以当时的情形来说,那已是最稳妥的折中之法。既未私刑杀人,将他们活着交给官差,也防止事后有人假借那三人口供污她清誉。
但她有些拿不准李恪昭这是在气什么,只好死道友不死贫道了。
飞星无奈,硬着头皮道:“三人中有一个是齐文周近身护卫,另两名瞧着面生,或许是卓啸的人。那个,伏虎他,下手或许重了些,将那三人都毒哑了,还给挑了手筋……”
伏虎对不住,这口黑锅还是你背较为稳妥吧。
“哦,那国都尉送来的五十金,就由十二卫分了吧,”李恪昭淡淡颔首,“处置得当,免了后患,甚好。”
飞星一口老血憋在喉头,岁行云也忍不住扼腕顿足。
那可是五十金啊!
*****
无论如何,昨夜蔡王伯田之道的出现算是替缙质子府解了围,使岁行云等人不致与城中卫及国都尉府的冲突不止恶化。
虽他也是被逼到不得不来,但台面上总是一份人情。
李恪昭吩咐叶冉备礼,又让岁行云在主院门口等着,说是换衫后要带着岁行云一道去蔡王伯府上致谢。
“既是要登门致谢,那我是不是也该换衫?”岁行云看看自己身上的天水碧织金锦武袍。
李恪昭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不必。”
嘿!你可真有意思啊。既要出门见人去,却光许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倒叫我这么随便?
岁行云满心腹诽着冲他的后背龇牙咧嘴。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更衣过后的李恪昭迎面而来,岁行云忽地就红了脸,脑中白茫茫一片。
他也换了天水碧织金锦武袍。
两套都出自容茵之手,除了尺寸大小不同、岁行云身上这件的衣带长些能打花结之外,几乎就是一模一样的。
他甚至仿着岁行云今日的模样,束了同样少年气的简洁马尾髻,只是岁行云以锦缎束发,而他则戴了一顶镶嵌珊瑚珠的小银冠。
在她呆若木鸡的瞪视中,李恪昭走到她面前站定,面无表情:“手伸出来。”
“做、做什么?”岁行云猛地退后,却被他长臂一展卷了回来,紧紧扣进了怀中。
她慌到发懵,四肢麻木似地僵在他的怀里:“你你你做什么?我我我警告你,轻浮,轻浮是君子大忌……”
鬼知道她在说什么,根本语无伦次了。
“蔡王命我速速回府安抚夫人,”李恪昭双臂收紧,沉嗓隐隐带着点恼火,“王君之命不可违背,我这是奉旨轻浮!”
他先前在书房故意晾她,不是与她生气,而是气自己。
虽深信她有足够的勇气与机智面对昨夜那般场面,且事情的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
她没有辜负他的重托,与飞星等人配合无间,稳稳守住了自家府门。
可那样险峻的时刻,他本该在她身旁的。
第37章
李恪昭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岁行云思绪大乱, 直到从蔡王伯府中回来都还懵着, 一脸呆滞。
奉旨轻浮?这扯的, 真是呸呸呸。
堂堂缙国六公子, 私下里又无王君钦使在旁督巡, 会将蔡王的话奉为圭臬?那才见了活鬼。
岁行云低低垂着眼眸,看着自己不停交错向前的鞋尖, 被纷繁心事搅扰得神魂不宁。
绕过垂花拱门进了抄手游廊后,李恪昭止步,望着前面那个时不时同手同脚的僵硬背影,若有所思。
“岁行云。”他沉声轻唤。
岁行云一个激灵, 猛地回头:“啊?在!”
“若我说, 那只是庆幸伙伴安然无恙的拥抱, 你信吗?”李恪昭眉梢轻扬,语气无波无澜。
春末夏初的戌时日晚,暮色苍茫,天地一片相思灰。
廊檐上雕花仿佛被蒙上若有似无的纱幔, 衣着发饰相仿的二人隔着三五步的距离静谧相望, 虽身形、面容大相径庭, 却又诡异地仿佛对镜独处。
有许多纷繁思绪如细小浮尘, 无声无息飞舞在薄薄暮光中,晦暗不明, 却又无所遁形。
岁行云勉强挤出笑来:“若公子也那么抱了飞星, 那我就信。”
李恪昭淡淡颔首, 以手掩唇, 发出了一串急促啾鸣的鸟语哨。
未几,飞星循哨音飞奔而来,惊疑不定地看看岁行云,再扭头看看李恪昭。
“公子,出什么事了?”
李恪昭二话不说,大步迈到他面前,一把将他抱住,并在他后背上拍了拍。
飞星霎时化作一尊面涂红漆的木雕,直挺挺杵在原地,两眼愣愣放空,嘴唇微翕却发不出声。
岁行云噗嗤笑出声,深觉自己先时大约也就是这般蠢态了。
李恪昭挑了挑眉,噙笑凝她一眼后,迈开长腿,从容离去。
待到回了主院寝房,坐在内间雕花圆桌畔,他耳廓已不受制地红透骨。缓缓松开握了一路的拳头,掌中那层无人窥见的薄薄濡湿,恰如狼狈又凌乱的少年心事。
不能急,不能再惊着她,得慢慢来。
*****
虽李恪昭好似用行动解释了那个拥抱,岁行云内心仍有微妙,躲了他好一阵子。
每当有正事不得不与他当面说时,岁行云便不由自主地垂首低眉,半点不敢与他对视。
那心虚模样,仿佛她才是当初唐突轻浮的那方。
反观李恪昭却诸事如常,吩咐差事时对她与叶冉、飞星也不曾厚此薄彼,连出了错挨骂时的待遇也与他俩如出一辙。
衬得她既小家子气又自作多情,这让她颇有点灰溜溜的,愈发不知该如何与他恢复以往那般自若相处。
到了六月初的某个下午,李恪昭命人唤了正在西院训练的岁行云来,单独吩咐她一件差事。
“那批随身弩已提前送来,但仪梁四门查得紧,明日需你同我一道出城接‘货’,以便掩人耳目。”
“不知公子如何部署?需我做些什么?”岁行云佯装镇定地将双手背在身后,腰身庄重挺直,眼神却忍不住四下游离。
李恪昭嗤之以鼻,语带轻嘲:“都一个月了,说话还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你上辈子是怂死的吧?”
这般态度总算使岁行云稍稍自在。
其实这段日子她想了许多,也从脑中那团复杂乱麻中捋出些许头绪,早想与他好生说开。
只是李恪昭一直未再提过这茬,让她寻不到开口的契机。
她至今依旧拿不准李恪昭那个拥抱算什么,但她心中有诸多纷乱不安,总觉将话挑明才对双方都好。
此刻书房内并无旁人,岁行云以齿沿轻轻刮过唇角,略作沉吟后,还是豁出去了。
“公子,当初我歃血盟誓认您做主君,是诚心要追随,绝非以退为进引您注目的手段。”
李恪昭淡淡颔首:“我知道。”
岁行云看着他那曜黑泠泠夜下泉的眼眸,痛快撇开心底淡而隐秘的异样,偷偷松了一口气。
最初的李恪昭对她来说,是史书上英名赫赫的君王,是一个被后世无数人仰慕的名字。
后来,他渐渐有血有肉。
偃武修文、谨慎自律、进退果敢,有智计有城府,令人敬服。
却又会笑会怒,会暗暗与同伴作怪胡闹,然后板着脸看别人抓耳挠腮,虽时常冷脸,却叫人很愿亲近。
毫不讳言地说,他是个足令许多姑娘怦然心动的出色少年郎。
但岁行云想,那些怦然心动里,不该多她这份,也无需她这份。
两世为人,她都只是芸芸众生中的多数一员,无论做什么都不过尽力而为罢了。
不管是当前落魄低谷的缙六公子李恪昭,还是将来名动天下的缙王李恪昭,怎么想都不像是她在情之一途上的真正同路人。
待李恪昭将来坐上天下至尊之位,在婚姻之事上只会比寻常人更无法任性。
届时无论他愿不愿意,他身旁都必有恰当的娇妻美眷们各在其位。
她们中或许有他所心之所爱,也有他利弊权衡之下的所需。
而她不合、不会,也不愿是其中之一。
她是岁行云,她有她的骄傲,有她执念两世的平淡向往。她只想寻一个独属于自己的人,温暖柔软地相守终老。
“您是位千载难逢的主君,也是位极好的伙伴。我庆幸遇到的人是您。能与您风雨同舟、喜乐共融地走这一程,我很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