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瑄手里的筷子停了下来,抬起眼帘,眼神蓦地变得锋锐。
金兰觉得自己很无辜,解释说:“无意间碰上的,他给周太后送几坛酒,路上碰见我,他躲了起来,小满看见角落里人影晃动,怕是刺客,叫住了他,他才现身。”
朱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双眸幽黑。
金兰问:“五哥,你相信我,对吧?”
朱瑄皱眉,放下筷子,“你以为我怀疑你?”
金兰不说话。他突然变脸,难道不是在怀疑她?
朱瑄站起身,袍角划过圆凳,坐到金兰身边,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发顶,“我只是在想六哥的事……”
金兰立刻反应过来:“你怀疑赵王?”
朱瑄摇头:“事情的起因总在他身上。”
金兰沉吟了半晌。
“也不一定是赵王……”她环顾一圈,凑到朱瑄耳边和他耳语,“也许是太后宫里的人……太后不喜欢赵王妃……薛娘娘背着人告诉我,我和德王妃、庆王妃交好,太后好像很不高兴。”
朱瑄眼里闪过一抹寒光。
金兰趴在朱瑄肩膀上,“我还听小满说以前太后宫里的人敢直接撤走郑贵妃的椅子,害郑贵妃当众摔倒……”
感觉大庭广众之下推人这种事是仁寿宫的风格。
简单粗暴。
不可能是赵王妃自己推的,也不可能是郑贵妃下的手……郑贵妃想要害什么人,从来不需要拐弯抹角。
其实这法子看起来粗暴幼稚,未必没有用。她和赵王妃都没摔下池子,皆大欢喜,但宫妃都认为赵王妃没安好心。万一哪天赵王妃出了什么意外,别人第一个怀疑的是谁?又或者她出了什么意外,赵王妃一定是众人第一个怀疑的对象,继而会怀疑到赵王身上……最后矛头一定会指向郑贵妃。
就像朱瑄生母的死,没有什么阴谋诡计,也没有处心积虑的谋划,简简单单一碗鸩酒,就这么葬送了他母亲的性命,所有人——包括嘉平帝都认为是郑贵妃下的手。
郑贵妃比嘉平帝年长许多,世人认为嘉平帝对郑贵妃的宠爱是不正常的、有悖人伦的……因此郑贵妃不管做什么,都会遭到世人的嘲笑,加之嘉平帝对她毫无原则地袒护,世人对郑贵妃愈加鄙视憎恶。
郑贵妃这些年甚至没有试图为她自己辩驳过……
金兰越想越深,只觉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朱瑄立刻觉察到了,搂住她的腰,“着凉了?”
金兰摇头。
朱瑄抬手摸了一下她的脸,她颈间还有淡淡的酒气,身上柔软馨香,“这段时间别去仁寿宫了……”
御花园的池子里每年都要淹死几个人,法子虽然蠢,但下手的人不在乎这些……因为有恃无恐。他阿娘死得不明不白,谁敢多嘴说什么?
金兰点点头,想起赵王妃被众人误会时站在那里瑟瑟发抖的样子,不由得心生感慨:“宫里的规矩这么乱?”
朱瑄道:“太后不管事,贵妃管不了……宫妃无意争宠,这样的事不少。”
嘉平帝连废两任皇后,宫中没有一个可以主持大局的人,宫规成了笑话,没有一个赏罚分明、德高望重的人能震慑六宫,宫中乱象丛生。
金兰连连摇头。
如果太后、皇后治理后宫严明,那么宫妃们就算有小心思也不敢轻易动手。偏偏嘉平帝废了皇后,地位最尊贵的周太后又不是一个能顾大局的人。不管郑贵妃平时怎么跋扈,到底是皇贵妃,周太后堂而皇之在宫宴之上害她出丑,后妃们把这事当成笑话看……郑贵妃固然失了体面,周太后也有失端庄。她可是皇太后呀,本应约束六宫,成为后妃的表率……
金兰身心俱疲,梳洗后睡下了。
朱瑄看着她睡熟,起身出了寝殿,叫来小满:“太子妃今天在仁寿宫遇见罗云瑾了?”
小满低头应是,“罗统领怕冲撞太子妃殿下,想等殿下走过去再出来……”
烛火晃动,朱瑄坐在暗影中,问:“他们说什么了?”
小满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重重纱帐后,金兰翻了个身,趴在床沿上,掀开床帐一角,看到槅扇后透过来的昏黄灯光。
朱瑄在盘问小满。
他果然还是不放心。
第46章 暴戾
朱瑄这人真是……嘴硬,深沉,多疑……
他好讨厌呀!
金兰腹诽了没一会儿,槅扇外响起脚步声,她连忙滚回枕上,继续装睡。
朱瑄掀开床帐,上了床,低头看着金兰。
金兰双眼紧闭,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停在自己身上。
片刻后,朱瑄轻轻撩起她的衣袖,摸了摸她的手腕,手指干燥。
金兰一怔。
赵王妃搀扶她的时候滑倒在地,下意识紧紧攥住她的手,她怕赵王妃摔着了,没有用力甩开,手腕上留了几道淡淡的青印,还被赵王妃的长指甲划了一条浅浅的血痕。刚才吃饭的时候朱瑄已经看过了,就寝前还亲手帮她涂了药……
一阵窸窸窣窣声,朱瑄扭开一只小蚌盒,挖了一星膏药,涂在金兰手腕上。
金兰闭着眼睛,哭笑不得:怎么又给她涂药?
涂好了药,袖子放下了,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她感觉身边一沉,朱瑄躺了下来。
金兰睁开眼睛。
朱瑄躺在她身边,眼睫低垂,眼底微微泛青,已经睡着了。床帐里满是膏药的味道,不刺鼻,但也不好闻。他向来好洁,不喜欢太重的熏香味道……居然能在这么浓重的膏药味里入睡……他睡着的样子很好看,眉眼像是画出来的,眉骨线条高挺……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琢磨该拿他怎么办。想着想着,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翌日早上,等金兰起身的时候,朱瑄已经出去了。
杜岩笑着道:“千岁爷怕吵醒殿下,不许我们报更,已是巳时了。”
这时候朱瑄已经读了一个时辰的书,在文华殿和讲读官讨论学问了。他自律得近乎古板,不论严寒酷暑,每天雷打不动寅时起床。
金兰用了早膳,太医院按例派王女医来东宫请脉。等王女医告退出去,杜岩禀告说药王庙的大和尚来了。
嘉平帝在宫里养了许多僧道,还时不时请京中名僧名道进宫询问炼丹之事。大和尚医术高明,时常奉诏入宫侍候。金兰嫁进东宫以后,大和尚每个月会被请到东宫来为她看诊。
请过脉后,大和尚照旧只留了一副温补的方子。杜岩立刻吩咐下去,要东宫的内官亲自拎着药材去膳房看着熬老鸭汤。
天天喝补汤,金兰觉得自己好像又胖了点。
下午的时候德王妃和庆王妃来东宫找金兰商量怎么过乞巧。宴席上周太后说让金兰主持今年的乞巧宴,金兰拉上了赵王妃、德王妃和庆王妃,还顺便找周太后讨了两个女官当帮手,周太后答应了。
金兰早就准备好了面果,是甜食房送来的,除了宫里才有的丝窝糖,虎眼糖,还有外面市井的蜜润绦环,酥油松饼,玉露霜,梅花糖豆。
庆王妃看到攒盒里的果子,两眼放光,德王妃立即拿筷子拈起一块虎眼糖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庆王妃笑了笑,夹起来吃。
德王妃一脸笑容地凝视着庆王妃,每看到庆王妃多吃一口,她脸上的笑容越灿烂。
金兰摇头失笑。
德王和庆王深深畏惧朱瑄,又没有什么外戚扶助,势单力薄,没有一丁点争储之心。两位王妃俱是书香门第家教养出来的,谨守本分,贞顺端庄,也认为争储就是自找死路,安安心心当她们的皇子妃。她没有刻意拉拢,只是在仁寿宫时经常护着两个弟媳,德王妃和庆王妃就像刚破壳的小鸭子一样,到哪儿都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两人得闲了就联袂过来找她说话,陪她一起吃果子看书。
金兰每次都让人事先备下面果,庆王妃喜欢吃,德王妃喜欢看着庆王妃吃,宫女们每次都笑得前仰后合的,后来宫里的公主们也喜欢跑到东宫凑趣。
“还是太子妃这里松快……”德王妃有次说漏了嘴,感叹了一句,话说出口后,脸上顿时惨白一片,冷汗涔涔。
金兰握住了她的手:“没事,没人听见……这里只有咱们妯娌几个,自然松快些……”
东宫这几年被朱瑄过筛子一样过了一遍又一遍,就算她们在东宫破口大骂郑贵妃,估计郑贵妃也不会听到一点风声。
德王妃心有余悸,回去之后几夜没睡好觉。仁寿宫的周太后固执多疑,昭德宫的郑贵妃喜怒无常,她喜欢待在东宫,但她不该当众说东宫好,事情传到两宫耳朵里,周太后和郑贵妃都会动怒的……
几天下来,风平浪静。周太后对德王妃和平时一样,不冷不热,郑贵妃也没有发怒。
德王妃悄悄松了口气,继续往东宫跑,每天卖力地鼓励庆王妃吃多点。
她就不信自己这么努力,庆王妃还是吃不胖!
金兰命人收拾了几个攒盒,装了些新鲜的瓜果点心给各宫送去。
德王妃发现金兰也让人给昭德宫送了一篮子甜瓜、一篮子凤菱,愣了一会儿,心里暗暗佩服:郑贵妃从来不屑东宫送过去的东西,每次都会当着东宫仆从的面让宫人拿去赏给宫女吃,可东宫还是照旧送……外人看在眼里,自然会觉得东宫礼仪周到,滴水不漏,郑贵妃是故意找茬。